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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戈(238)

作者: 放乎中流 阅读记录

月光将梦境照得亮如白昼,白夜里,狼嗥连绵起伏,像群的深渊。

一圈“伏羲”、“女娲”拥拥挤挤围住场央——这里是位于村落正中心的高地,安放着块形如墓穴的石床,床上钉有座青铜制的十字形架,架间绑有用人头发拧成的绳,石床在月照下泛着银白的冷光,而那青铜十字架则锈有斑斑的污迹,像干萎的花瓣,更像,凝结的血渍……

人群肃静而又扰攘,所有参礼者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以目光致以狂热献礼。

嫁娶乐队吹奏着走来,唢呐锣鼓乱响,却是在演哀乐。凄怆、鼓噪、不祥。

常恒眉尖一跳,而乐队恰在此时散开,现出原被他们围拢在当中的新郎、新娘。

新郎著红,簪金发簪,新娘衣绿,钗白骨钗。

两人十指交缠地依偎在一处,常恒仔细打量着他们,发觉这双新人也同所有村民一般,面貌如被磨灭,只有惊颤的身体暴露着他们的紧张和恐惧。

——是的,常恒直觉感到,他们的颤栗并非源自兴奋,而是本能的怖惧。即将进行的仪式有什么引他们怖惧?

巫婆乘着轿舆紧随其后,她穿着艳俗花哨的异装,脸上涂满红白脂粉,一开口却是苍老的男声,拖着调子唱:“请阴阳神——”

连狼嗥都在这期间低弱下去。

被请上场的是座神龛。正、反两面各奉有一座神像。

巫婆一跃跳下轿舆,对前后神像均庄重稽首,嘴里不断念念有词,如同只聒聒蹦跶的花蛤。

随即她趴伏在地,嚎啕痛哭起来,哭声有如鸦啼,喑哑、悲凉,引得周围村民也开始低低哀泣。

空气亦随着哭声微微地震颤,像泫然欲雨。这里的冬天,总是多雨。

巫婆开始唱祷,向神明请罪,同时哭诉他们的不幸。

唱辞表明,他们因祖先的罪孽被放逐到这里,堕落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让他们一代代继续重复着祖先的命运。

——伏羲、女娲,既是夫妻,又是兄妹。

“这是最自然也最悸逆的结合,”巫婆拉过那对新人,痛哭流涕道:“来自您最虔诚的信徒,我们乞求并服从您最公正的审判——”

绿衣骨钗的新娘被巫婆推到神龛前,跪倒重复道:“我祈求并服从您最公正的审判——”

神龛诡异地开始旋转,几遭过后,复又停下。

正对新娘的那座神像,白衣飘扬、面容皎美、腕悬桂环,神色冷淡

而邪戾。

巫婆见状,振臂高呼道:“黑夜愿庇佑你的罪孽!”

新娘当即瘫软,泣声颂念道:“感激云中君殿下的恩典。”

接下来,便轮到红衣金簪的新郎。

这一回,神龛轮转得格外漫长,像在犹豫难决。

停下那刻,人群哗然。

新郎抬头,看见面前青衣白裳、贯弓执矢的东君神像后,蓦地惨叫出声。

巫婆宣判的声音随即响起,威严漠然:“你将得到公正的处决——绞缢以戮,剖心去脏!”

立即有数名傩面人上前架起新郎,将他绑缚上十字架石床,新娘哭着匍匐到新郎身上,巫婆用镰刀切割下她的长发。

一名傩面人接过长发,拧结成绳,套上新郎脖颈,用力勒紧——

新郎挣扎、挺动一阵,渐渐不再动作。

巫婆将镰刀交给新娘,新娘颤抖着手剖开新郎的胸膛,剜出他的心脏,

奉于手心,低头亲吻。

巫婆喜笑颜开道:“礼成——”

人群瞬时爆发出欢呼,所有参礼者一齐歌舞。然后大吃、痛饮。

新郎的尸首被抛出村落,于是守在外沿的狼群也喜嗥、一拥而上、分食饱腹。

只有新娘和阿魄,全然没能融入进这场血腥、野蛮的原始婚礼中。

回家路上,阿魄格外魂不守舍,阿晖几次叫她,她都未予应答。

常恒又在正午时醒来,这次醒来,他只见着了阿晖,阿晖告诉他,阿魄自昨晚回来,便发了热病。说完,他便忧心忡忡地回屋照料阿魄,无暇再理睬常恒。

常恒独自坐在院里发呆,不一会儿,便眺望见夕阳,随即他的头脑又开始麻木,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又进入到梦里。

第三夜、第三场梦——

借着长梦,常恒出门巡视起四周,他在伏羲、女娲交尾壁画前驻足过一阵,又继续向前,来到村子正中央的行刑地。

他看到了昨夜的新娘,她仍趴在石床上痛哭,手里捧着爱人的心脏。喜筵散去,宾客散去,只剩下她发裳披散地守着自己的婚床、丈夫的墓地。

常恒不知怎地,忽觉一阵烦闷,一刻按捺地转身离开,朝悬崖边踱去。

狼嗥此起、彼伏,空气湿冷,潮意使天上的月亮更加透明,像一只弯起的泪眼。泪眼弯弯,那样哀切地向他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