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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8)

作者: 陆归 阅读记录

陈嘉策讨厌在雨里湿漉漉地走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傍晚六点,雨水掐着下班时间从天而降。硬着头皮拿起包正要走人,白天刚哭过鼻子的实习生叶书雯拉住她的包带:“嘉策你晚上还来公司么?”

她想了想,安抚道:“我吃完饭就回来。”

叶书雯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潇哥说晚上再和我聊。”

她身后,陈立潇的座位空空荡荡,陈嘉策扭头问:“他下午的日程是空的,人呢?”

“不知道诶。”

容靖给她发了一家日料店的地址,陈嘉策趁午休时间搜了搜,就在公司附近,人均价格不过六十块,还挺照顾她的经济能力。在这里办公也两三年了,她从来没去过,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八百米的距离在雨天被无限拉长,陈嘉策裹紧大衣一路疾走,在雨势升级之前挤进了餐厅的小门,有侍者引她一路穿过狭小拥挤的过道,直至角落一张小小餐桌边,照着手里的预约单念:“容先生,对吧?”

“是。”男孩在身后朗声应。分明从陈嘉策微妙的面部表情中感知到了诧异,却依然镇定:“刚才去洗手间了。坐吧。”

二十岁的男孩子,年龄与形象都和“先生”这个称谓格格不入。容靖穿了件灰色的套头衫,头发剃得短短的,很精神;见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头顶,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壳:“是不是太短了?”

“是有点。”

“正月不能剃头,你知道吧?快过年了。”

他好像觉得她生活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缺乏对时光流逝的感知,因此特意提醒她。陈嘉策觉得好笑:“你还信这个?”

“我妈信。”他说,“明天就回家了。”

“回家?”

“寒假。”

原来如此。

他还是大学生呢,刚结束考试周,或许昨天晚上还在和朋友彻夜狂欢庆祝假期来临,穿着乖乖的套头卫衣,天下最大的烦恼是微积分考卷上的最后两题没一道写得出来,或是女友又在无理取闹,除此之外,无忧无虑,简直快活得让人想揪住他头上的短发给他来上两巴掌。

“……你上次说你在哪儿上学来着?”

容靖报出了一个名字,是高考时也曾出现在陈嘉策择校列表中的学校。她眨了眨眼:“不错嘛。”

“你觉得我们是辍学少年,逃避成长、叛离社会,所以投身摇滚?”

没那么夸张,但也没差很多。在发觉自己落入俗套、并且被一眼看穿的瞬间,羞耻感随着热流涌上两颊,陈嘉策佯装看菜单:“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店里人声鼎沸。热气从铁锅中徐徐升起,在玻璃窗上凝结,汇成大颗粒的水珠乍然滴落,无声之中继续蒸发、腾空、循环往复。桌上仅有一小碟凉菜,陈嘉策的筷子含在嘴里,眼睛盯着窗子发怔。容靖开口:“你在想什么?”

“西西弗斯。”她喃喃地说,思绪随即被拖回这间拥挤吵嚷的小屋。容靖的目光亮得让人害怕。他有一些很坏的习惯,比如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刚见过没几次的人,让她想起成长过程中那些带着浓重审视意味的视线,或是赞许、或是惋惜,总之不外乎评判,就像摸过生鱼的手,黏腻腥臭,要想洗掉,须得先搓破三层皮。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评判的意味,但也同样令她感到不适,好像在说:我都知道啦。

陈嘉策终于想起,跨年那晚在树下见到这少年的第一面,他就是用这种目光盯着她。庸俗、犹疑、世俗的算计和伪装像外衣被层层剥落,她对此有社会动物的本能恐惧。

有一瞬间,陈嘉策脑子里冒出个荒谬至极的念头:这人兴许是什么妖怪。

小妖怪坐在她对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捧着茶泡饭的汤碗:“你不吃?”

她终于从虚空中落地。热饭落肚,心像被重物拖坠,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身体里。

“游游她们呢?她们什么时候来?”

他抬起头:“她们不来。”

“……我还以为是请你们所有人。”

“你也没对不起她们啊。”

“那我对不起你啦?”

“门票小两百呢。”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抬起眉毛,有点气鼓鼓的意思,见她被噎得说不上话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低头大口吃饭。陈嘉策只看到他青青的头皮,心想,头发确实剃得太短了。

人莫名其妙到了一定程度,反而能压低对方的底线。陈嘉策认为自己的底线就正在被无限压低。她有点懒得讲话,也低头进食,一餐饭下来,两人之间并无多言。

外面的雨势未见减小,容靖往外张望了一眼,伸手把帽衫的帽子戴上,见陈嘉策斜睨着自己,指指外面:“地铁站就两三百米,我跑过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