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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旧事(99)

一年前,景嘉十六年的正月十五,我和宋清平在太子府湖上亭子里看月亮,我趴在栏杆边上,说是看冰上的月影和树影,其实是在看宋清平。

那时候我骗他,我说我是在看我自己,其实月影里、树影里,还有我的影子里,全都是他。

景嘉十七年的除夕,宋清平与我仍旧在这座亭子里看月亮,极浅淡的一钩残月,极稀疏的星子,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直到十五,月亮也圆满了,我与宋清平仍是坐在那亭子里赏月。

十五那天晚上,我凑过去对宋清平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问你。”

那时候宋清平将灯笼放在亭子的栏杆上,他在烛光之中回眸看我:“什么?”我很轻巧地把他按到柱子上,宋清平靠在柱子上,再问了我一遍:“殿下要问什么?”

我随手提起他刚放下的灯笼,举起来放到我们之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很漂亮的光,我想他看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我问他:“你是不是骗我?”

他没由来的就笑了:“我骗殿下什么?”

“你正经点。”我掐他腰间的肉,他便正经了神色等着我继续问他,“你不想当丞相,你不挂心天下苍生。你说这话是不是骗我?”

他很快的垂眸,眼睛里很漂亮的光也就没了。

我把灯笼拿开,又问了他一遍:“你是不是骗我?”

他不说话。

我就说么,他这个人,是普天下文人之中最文人范儿的文人,心志坚定不移。小时候宋丞相就把他当丞相来养,所有人把他当做栋梁之才来看,怎么能看了两本话本就变了志向?

亏我还信了他这么久。

我把灯笼摔到冰上,蜡烛倒了,将灯笼纸烧起来,火光在他身后跳跃起来,却映在我的眼里。

我想这时候宋清平肯定看得见我眼睛里也有光了。

他伸手拉我的袖子,很难得的低了声音向我示弱:“殿下……”

等灯笼纸烧完的时候,我把攥在他手里的袖子收回来:“我去把灯笼捡回来,捡完就回去了。”于是我趴在亭子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把烧坏了的灯笼拉回来。只留下一根杆子,我把它别在身后,也没敢看宋清平:“走罢。”

宋清平跟在我身后半步外,他大概觉得我这气来得无缘无故,甚至有点无理取闹。他分明是为了我才撒谎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才生气的。

我们一直沉默着走到围墙边上,宋清平把袖子捋上去,双手向上一攀,就坐到围墙上去了。他朝我伸手,仍旧是用那样示弱的语气喊我:“殿下。”

他把我也拉到围墙上去,我跨坐在围墙上,虽是面对着宋清平,却是闭着眼睛的。我闭着眼睛是因为我怕高。

一个人闭上眼睛时,其他的感觉就会非常灵敏。我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和小雪落地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但是很久都听不见宋清平说话的声音,我想他总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墙头,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了。

又过了很久,我悄悄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见宋清平就坐在我面前,他倒是很聪明,有什么事情在这里问我,我绝对跑不了,还能老老实实的回答他。

宋清平喊我:“殿下。”

“什么?”

他凑过来问我:“你在生什么气?”

我闭着眼睛说:“如果我根本不想当太子,却因为你,硬着头皮占着太子的位置,最后还当了皇帝,且不论我当得怎么样。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我心疼。”

这个人还学会举一反三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还挺不自在的,我说:“那我也一样。”

“殿下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殿下是殿下,宋清平算不得什么。”

“你不懂。”我又一次偷偷看他,“我现在也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要是殿下也是废太子殿下,我们两个是一样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该教人供奉的那一位。是我先开口说心里有你的,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所以你不用退。我没想过要教你为难,我若教你为难,那我不配,哪个殿下也不配。”

他反驳说:“我情愿。”

“你情愿个屁,你不情愿,你一身文人傲骨,到江湖上不得被人打断了?你天生就是该做丞相的。”我对江湖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劝劝宋清平。

“我不是。”

“你就是。”我说,“那时候在北疆没有问清楚,我现在再问你一遍。若我留在燕都,一辈子都留在燕都,就在工部里挂个名儿做木匠活。你要不要去朝上做事?”

他点头,却说:“不。”

他以为我闭着眼睛,就看不见他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