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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宠(3)

路上鹊喜哭哭啼啼愧诉内疚之意,连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双青绣平履鞋踩得又狠又急,到了吉祥所,拿银子打点了太监,这才能进屋。

黑溜溜的墙角下,幼清横躺在木凳上,发髻散了大半,连氏扑过去,将幼清抱怀里,念叨着“我的姑娘”,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方才幼清痛晕过去,十板子不轻不重,虽不至于皮开肉绽,却也打得人动弹不得。如今被连氏搂着,迷迷糊糊听见哭声,缓缓睁开眼,伸手为连氏擦泪,“……姑姑我没死……这很好……你莫伤心……”

连氏哭得泣不成声。

幼清在府里当差七年,虽平素在兽园当差,却从来没遭过这种罪。如今被打成这样,连句话都说不顺溜,怎叫人不痛心。连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撕碎,哭了一会,念及此地不是久留之所,背了幼清就往后倒宅去。

影壁西南边的倒宅有一排平房,幼清和大花园其他四人住一屋。影壁西南边归马厩周大家的周嬷嬷管事,连氏同她熟络,说了些好话,使了些银子,求她这些天担当些,但凡幼清伤一好,便立即回西南屋。对于今天的事,周嬷嬷有所耳闻,只道亏得幼清命大,今儿个要换了个形势,半截身子都得打断了。说了些碎话,没拦连氏,让她将人带了去。

连氏将幼清带回屋,刚沾地,幼清颤着唇半眯着眼,再也坚持不住,喊了声“姑姑”,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德昭带着毓义在太妃屋里坐了会,辛酉时分,宫里即将下钥,毓义离去前果真抱了猫去。德昭送他出府门,待回跨院时,绿营副将丰赞已经在小书房等候多时。

这些年丰赞随德昭出入沙场,见了德昭行的还是从前军营那套礼数。德昭略一扶,提起前些日子吩咐他办的事情。

说的是明州宋家遗孤的事。丰赞心中叹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宋家一百二十三具尸体入殓下葬,无一遗漏,根本没有什么遗孤。自王爷永乐十八年出天牢后,查了六年,寻了六年,至今却无半点线索。

一句句细细禀报,德昭听了果然失望。同从前一样,并无进展。丰赞有些不忍心,以为他如此苦寻是为洗刷当年冤屈,心直口快道:“王爷,我们都知道您与宋家的案子无关……”

话未说完,德昭冷笑,声调里含了嘲讽:“罪是本王认下的,宋家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扣在本王身上,这辈子都脱不了干系,从今往后你莫再提那样的话。”

丰赞知自己犯了忌讳,却还是道:“王爷当年是替太子殿下……”

德昭面色铁青,“住嘴!”终究念及多年情分,片刻后德昭恢复常态,缓缓同丰赞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只需记得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当年的事情如何已然不重要,本王寻的只是故人,而非想要重提旧案。”

丰赞低头应下,想了半晌,支支吾吾提醒道:“若一点线索都全无的人,要么是被故意藏起来了,要么就是、是死了。”

德昭没说话,过了许久方道:“本王心中有数,不用你提醒。”

说了会话,丰赞自请跪安,德昭拿了本书翻看,想到丰赞说的话,不由地忆起过去的事。他历来厌恶旁人多愁善感的模样,如今自己成了这般,只觉得心烦意乱,放下书往屋外去透透气。

因是正月,后院西堂里搭了戏台唱戏,从廊庑而下,隐约听到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德昭不喜欢这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的事,便转了个道,往大花园去。

走到夹道拐角处,听见有哭声,一瞧,东侧的罩门下,跪了个人,扑在太监腿边苦苦哀求些什么。

德昭提高音调:“是谁在那里?”

张德全顺着声音一看,瞧见是德昭,吓得腿软,忙地推开连氏到德昭跟前跪下:“给爷请安。”

这会子连氏就是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放肆,头伏在地上,给德昭请了个安。

德昭皱了皱眉,旁边来喜一脚踢在张德全背上,张德全一顺溜将连氏求他去外面找大夫的事说了出来。府里的大夫都是为主子们看诊的,一般奴仆生病,除了那些当上差的,一般都是去外面自行抓药。若病好不了,便丢去吉祥所等死或赶出府去。

德昭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不耐:“找大夫?”

来喜瞧连氏一眼,一反常态扔掉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躬身朝德昭小声道:“今日兽园那个被赏了板子的侍女,是她家的侄女。”

德昭挑眉,想起下午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脸上大片红斑,貌若无盐,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那样明亮的眸子,他还在另一个人那见过。

德昭恍惚一失神,周遭萧萧寒风,呜呜哀哀如泣如诉,那风重重刮在身上,刀锋似地划下来。

来喜忙取了紫貂大氅为德昭披上。其他人噤声,小心翼翼等着德昭的发作。

片刻后,忽地听到德昭声音平淡初静:“让府里大夫过去瞧瞧。”

☆、第4章 春闱

幼清一昏就是三天。

意识恍惚,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睁眼闭眼间仿佛看见大片西府海棠花,团团胭红,开至荼蘼,夕阳里,晓天明霞与重重花树相接相叠。她手里掐着花,裙上兜了一堆花,树下跪了一地的婆子奴仆:“姑娘,快下来罢。”

她抬眸去见,嗓子里发不出声,抑或是她不想说话,她素来不喜欢开口讲话的。她拿花去砸,朵朵花瓣撕开来,漫天飞舞般在空中飘洒,他们“姑娘”“姑娘”地喊着,好像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生怕摔了跌了。

转瞬天旋地转,一睁眼周围雪光凌凌,她被人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比在银炭盆旁取火还要舒服。这是个男子,她闻得他身上的香,熏的沉水香,如春雨稀薄般的清寒,他的指尖很凉,触上她的脸,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在生气,她看不清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眼中蒙了雾耳中塞了棉花似的。

然后他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一直喊一直喊,依稀见得他的背影如此凉薄,渐行渐远,到最后与这冰天雪地隐为一体,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也不曾回头瞧她一眼。

她心中像被人捅了个大窟窿,身子是虚的,眼泪是实的。哭着哭着就醒了,眼角边点点湿凉,坐起来往外看,窗棂沾了皓雪,雪光透白,照得窗纱发亮,连带着屋里梁木乌油油一柱。幼清发懵,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过神,只觉得那样痛彻心扉的滋味太真实,好像真的曾经发生一般。

连氏也醒了,披了大衣裳伸手抚幼清的额头,嘴里阿弥陀佛地喊,道:“这热总算是退了。”

幼清听见她说话,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耳里钻进去,意识清明过来,压住连氏的手,哑着嗓子问:“姑姑,我躺了多久?”

连氏道:“三天。”那日好不容易承了睿亲王的恩,请了府里大夫过来看病,想着怎么着也得好转的。果然如此。

幼清盯着窗棂,三天,犹如过了三年,兜兜转转梦里的景象变了又变。她有些恍神,轻声道:“姑姑,我又做噩梦了。”

连氏便知她定又是梦见什么伤心事,掀了被角钻进去,滚烫的手臂抱住幼清,将她往怀里护,“幼清不怕,姑姑在这里。”

幼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怕,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姑姑,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你重新说一遍给我听行吗?”

连氏便将说过千遍万遍的话碎碎念叨,幼清听着听着,心中缓缓安定下来。人总要对自己的从前有所了解,知道自己最好的一面,也知道自己最坏的一面,才有底气走好以后的路。在连氏的话中,她一直是个令人欢喜的姑娘,她喜欢连氏话中的自己。

这让她觉得自己跟寻常姑娘并无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