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汴京梦话(86)+番外

作者: 骑鹤下扬州 阅读记录

自嫁与他后,她未再以“清殊”二字自称过,此刻重拾闺名,犹若拾起自己的年少芳华:“清殊少时,曾幻想过......要嫁与世间最好的郎君,后遇夫君,方知,原来夫君便是清殊最好的郎君......上苍已待清殊不薄,清殊不敢再有奢望......”

她轻抚过他脸颊,为他拭去泪痕:“夫君的眼泪,是为我而流么?”

“是......是......”冯京声颤不止。

“往后,不能再陪夫君......弹琴作赋,为夫君......解忧消愁了。”

嘉祐二年六月,富氏卒,次年三月,朝廷敕令龙图阁待制冯京知任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府君看,这扬州之景,比之汴京何如?”

登临俯瞰,江水滔滔绵延东流,碧空与澄江于遥遥尽头汇聚一线,近处舞榭歌台,参差人家,好一派繁盛耀目景象。

“汴京恢弘,坐拥九州之冠,扬州旖旎,却为难得的温柔之乡,”冯京笑道,“无怪杜樊川言,‘十年一觉扬州梦’了。”

下了楼阁,转去而州学巡视,扬州虽为富庶之地,然州学长年得不到修缮,有钱人家非让子女去读私塾,便是在家亲自教导孩童,州学遂逐渐有名无实,惟前一任知州在任期间,下令整顿州学,延请名师,又出资修缮房屋,故这两年恢复些气象。

冯京作为知州前来,学官自于门前恭迎:“府君请。”

课室里诸生正诵读章句,郎朗之声让冯京忆起曾也如此寒窗苦读的自己,十年过去,自己身上却是换了幅景象。

他视至厅堂,见墙壁上林泉山石,峰峦秀起,枝如蟹爪下垂,而四壁云烟变幻,竟为不同时令之景,遂觉耳目一新,问道:“这壁上之景为何人所画?”

“是扬州画师郭熙所绘,”学官答道,“去岁州学修缮完成后,知州请来郭熙为墙壁作以点缀,这四壁上的景致皆为他所描画。”

“郭熙,”冯京沉吟道,“我听过此人,据闻他笔下山石多状如卷云,故也谓‘卷云皴’。”

“是,这卷云皴乃郭熙自创画法,旁人学习不来,故熟悉者一眼便知何画为他所作。”

冯京又向壁上一幅山水图视去,但觉有几分熟悉之感:“这幅画也为他所作?”

“此画并非由郭熙所作,而是他的弟子所作。”学官回道。

“弟子?”冯京微讶,而后笑道,“如此笔法,仅为一名弟子却是可惜了,我看他已然可以出师。”

“府君夸赞,想这名画师听了定然喜悦。”

“这名画师目下人在何处?”冯京不由好奇道。

“回府君,此画师今岁初已嫁了人,随她官人去外乡了。”

“嫁人?”冯京诧异,方明白过来,“......这位画师原来是名女子?”

“是的,”学官微笑道,“说来府君也当对她有所耳闻,她的叔父便是当朝翰林学士,鼎鼎大名的欧阳永叔公。”

欧阳永叔。冯京脸色霎时变得雪白,他颤了颤唇,道:“欧阳公......那她的名讳,是......”

不知知州何故如此问起,学官轻咳一声,含蓄道:“出嫁前,名讳‘芾’。”

芾。欧阳芾。

冯京骤然回望那张挂画,只见主峰如虎踞龙盘,巍然而立,下临千丈绝涧,直与天接,简练明快,气韵潇洒,足可见落笔之人胸中丘壑。

“你方才言......她已嫁人?”他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连嗓音也控制不住地低下去。

“是。”学官似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但依旧恭敬答道。

“谁?”

“甚么?”

“她所嫁之人,为何方名士?”冯京喉间干涩,滚了滚找回声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稳。

学官笑道:“是位朝中人,府君也应听过他的名声——便是去岁在常州做知州的王安石,王介甫先生。他今岁调离别处任职,这位欧阳娘子是同他一道走的......”

冯京已听不清晰耳侧传来的声音,他只觉似身陷深渊,寒意刺骨,逼得他手足冰凉。

“......府君还好罢?”学官察他神情,关切道。

冯京虚虚一笑,道:“无事,你先下去,我在此处再观稍许。”

“是。”学官去后,冯京终于颓然跌落椅中,他攥紧胸前衣襟,仍无法抑制自那其中蔓延开来的逼仄感,从胸口流遍四肢百骸,令他几欲呻|吟。

他知那是甚么感觉,是嫉妒。他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如蚂蚁啃噬着他的心,他的皮肉,摧垮他的意志。

他费力抬首,再度观向那幅画,画角落着一处细小的草字,念。

她换了花押,不再用从前的“芾”字,故而他方才一时未能认出她的笔墨。

她言过她不会草书,那么这个字也当为别人所教......正如曾经他教予她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