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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104)+番外

作者: 骑鹤下扬州 阅读记录

见欧阳修嘴不过薛氏,撇头不言,欧阳芾于是挽了他的袖子道:“此处也是我的家,是我一辈子的家,我在江南最想念的便是叔父与婶婶了,日日想着,做梦也在想。”

“巧嘴滑舌,真想念也不见寄封书信来。”欧阳修睨她道。欧阳芾被逮着漏洞,悄悄朝薛氏吐了吐舌。

“二娘嫁了人还这般活泼好动,看来那王介甫是真待你不错。”欧阳发倚门而立,十八岁的少年出落得青葱挺拔,发髻高束,罩着缎面锦袄,腰佩青玉。

“你如今这样,倒是有些纨绔子弟的相了,这两年没同别人打架罢?”欧阳芾将他上下打量道。欧阳发嗤了声,道:“爹的官做得这么大,谁敢与我打架,便是想找人也找不到。”

“可莫提了,你嫁人之时正属他意见最大,言那王安石准是一早便对你起了心思,趁着亲眷不在旁,将你挟了去。”薛氏笑道。

欧阳芾开怀:“我觉着有几分道理,那你当时怎不把我挟回去?”

欧阳发切了声,嘀咕什么,欧阳芾只闻见“还不是因你喜欢”,后面便听不清晰了。

几人言笑罢了,又张罗着为王安石一家找地居住,最终仍寻的与从前位置相隔不远之处,如此距欧阳家也近,可令欧阳芾常回娘家伴着亲长。

王安礼此前于国子学就读,休沐日间或寄居欧阳修家中,此番兄嫂归来,终又可重居自家。王文筠半年前归乡后便一直伴在母亲吴氏身侧,如今王安石回京任职,欧阳芾写信问她意愿,她言愿在兄长身侧,二人便去接了她一同来京。一家四人,加之仆役若干,往后内事便需欧阳芾主事,无怪欧阳发言她举止“全无半点主母形状”。

欧阳芾对他评价自不进耳,此也在意料之中。

回京后,欧阳修即刻盛办筵席,席间客人皆为五品以上京官,大都慕王安石之名,欲结交而来。

王安石素不喜这些,为了给欧阳修面子好歹一直坐在席间,欧阳芾看着他隐隐郁燥的表情,忍不住好笑,自个溜去后院透气去了。

从厨房巡视出来,途径亭园,忽瞧见不远处亭中二人拉扯,欧阳芾定睛细看,其中一人正是欧阳修,另一人却是不久前任了开封府推官,给她叔父作下属的司马光。

欧阳修欲走,司马光绕至他身前阻拦。

“君实啊君实,你这又是何苦。”欧阳修走不了,干脆甩袖背手,不住摇头。

“恳请欧阳公向官家陈情,免去臣之职位。”司马光深深作揖。

“中书敕令已发,你乞免的劄子也驳回了两次,你当知圣意难违,且官家升任你乃出于对你的信任,你当思索如何报答圣恩,而非在此顾影自怜。”几番劝说不得,欧阳修口气也不免重了些。

仿佛被这一语刺激到,司马光惶惶目中登时蒙上层羞愧,然又万般凄然道:“臣有愧,当不起这份信任。”

“你——”欧阳修气结。

“臣自知身负重罪,侥幸逃脱责罚,然数月来倍受煎熬,如今虽强颜出入,但见人不敢抬头,深感上累知己,下累朋友,求欧阳公怜光知耻自省之心,乞请官家罢黜下官。”

他语中恳切沧凉,欧阳芾听着,但觉他几要跪下去。

“你!”欧阳修指着他深埋下去的头颅,恨不争气道,“庞相若知你是如今这幅模样,定悔当初护你!”

言罢,也不管司马光受不受得了,掉头挥袖而去。

身后,司马光抬目远视欧阳修的背影,这次却未再追上去。他如一截折断的枯枝,颓败地坐在亭中,久久未得动弹。

欧阳芾注视着他萧索枯瘦的脊背,但觉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之人相去甚远。

对于他和欧阳修适才纠缠不休的事,她亦略有耳闻。去年屈野河兵败西夏一案,经审查乃因统帅庞藉调察不周,擅自发兵于白草平修筑堡垒,致使陷入敌围,损失惨重。相关涉案人员或罢或降,惟独司马光在御史抵达前已接到调令,逃过一劫。

庞藉看重司马光这位晚生,故为保护他,在御史到达前将所有与他有关的文件信函全部藏匿,是希望此事不要牵连到他,然司马光却知自己此前亦听信他人之言,未经实地侦察便向庞藉轻率进言修筑堡垒,此也有他一份责。

回京后,司马光接连上《论屈野河西修堡状》、《论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状》,反复申明自己乃首谋,应从重治罪,两状皆无批复,他自觉身负卖友自脱之嫌,痛苦不堪,上朝时向他人屡屡解释,言之切至,口几流血,要求对自己或处斩、或流放发配,最后朋友提醒他再说下去恐有沽名之嫌,他方才沉默。

随后不降反升,他叩首谢而不受,内心愧疚想必愈发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