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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户(15)+番外

继后陈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仅小了三岁的鲁王。九五之位,较之寻常人家家业更是不同,陈氏系出名门,自有一等人更喜鲁王。混乱之下,苏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鲁王已经十三了,该出宫建府了。

先时他参京中有名的浪荡子纨绔朱沛与后母不睦是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觉他会站在鲁王一边,孰料他又杀这一回马枪,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险没被他气死。

争执了一、两年,鲁王纳妃出宫,苏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给得罪死了。因事关东宫,且旷日持久,江州这等人来人往之处,也颇听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苏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让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这位苏先生也不犹豫,宫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国本已固,臣无忧、无憾、无愧于先帝!”转头走了。至于妻小,自有他故旧照看。

然则苏老先生什么都好,唯有一样怪癖,说不好是长处抑或是短处:此人好学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个新鲜,也要追上去探个究竟,以此便常“误入藕花深处”——总是寻他不着。他自家也是一抬头,便觉不知走入何地,此时那过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来寻他。苏家小厮儿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旧开了路引、送了盘费,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寻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让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处江湖之远颇忧其君”,恐京中又有难事,便思此处是交通要冲,消息也方便听,不如留下。赁间房,租张桌,买了笔砚,支起了卦摊儿——他又对《易》生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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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苏长贞被程老太公拐了来做先生,因玉姐聪明,他倒也不觉遗憾。自思自家如今还是低调些好,教个女孩儿,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资质好,读书不吃力,教的唯一一个学生,却资质平平,每每弄得他叹息,逼勒着学生用功苦读,弄得当今官家想撞墙。学生苦,先生也苦,发誓往后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别那么呆就是烧了高香。

苏长贞劝完自个儿“形势比人强”、“他家亦可怜我是怜其困弱”、“伯乐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决心答应了收徒,五日一过,便行拜师礼。五日间,程老太公固知苏长贞是守信君子,却也忧心他改了主意,日日与苏长贞饮酒谈天,又恐自家说漏了嘴,并不带人与苏长贞说话,唯偶尔携玉姐来见苏长贞,童言童语,十分有趣。

这五日里,江州府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引得人人谈论——城内有一富家翁身死,长子把继母幼弟扫地出门,如今在衙里闹作一团。富翁姓游,乃江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闹得极大。弄得出门散心的苏长贞听得入神,心里从礼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几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惊得平安儿一身汗,几乎以为他平空消失。

游氏争产案尚未有个端底,拜师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师礼,苏先生脸挂了下来,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

头天上课,虽则程老太公早已嘱咐家人:“要装作不知苏先生来历。”程谦必要听听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牵心玉姐,强求了跟着听一回课。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儿日日长在我跟前,一时离不开,恐离了她玩闹,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书。”程谦只管不说话。

苏先生道:“也罢。”言毕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妇一眼,只得留下来打个圆场。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装。头上挽个小小小小的髻儿,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绸衣,并不戴首饰,唯颈间一只金锁。板板正正坐着,暗道这位先生与家中人不同,说话音儿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儿,横竖是不同的。

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长辈围簇,并不慌乱。见她这般,苏先生方回转些颜色。先问:“你可知何谓之孝?”

“善事父母长辈。”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谓典故,点头道:“知道。”

“且说来。”

“其一孝感动天,其二戏彩娱亲,其三鹿乳奉亲,其四百里负米,其五啮指痛心,其六芦衣顺母,其七亲尝汤药,其八拾葚异器……”

听玉姐说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颇为自得,秀英也喜动颜色。苏先生叹一口气:“何谓孝感动天?”

“说的是帝舜……”

“何谓芦衣顺母?”

“说的是闵损……”

“何谓卧冰求鲤?”

“说的是王祥……”

“尔有何悟?”

“呃?”玉姐诵典故倒背如流,听先生发问,倒似鸭子听雷,程老太公代为转达道:“先生问你怎么看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一想道:“后娘太凶。”

苏先生抚抚胸口,看一眼程家诸人,口气稍硬,问道:“你自家这么想的?”

玉姐点头:“是呢。”

“这是讲孝的,是说继母亦与父一体,怎可不孝?你为何说到与继母离心?”

玉姐扳着指头道:“后娘冬天使人趴冰上还要睡牛棚,还要放火烧死人,还要把人活埋,这般凶。”

苏先生哑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诚感之,必会向善。你看帝舜之后母、闵损之后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对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对他好?亲娘必不会要烧死儿子,对这样的恶人好,亲娘在天上看见了,不定多心疼哩。”说着泪眼汪汪往程秀英处看。

苏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见先生不答,有些发急:“好人不改主意,恶人才欺软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后娘怕不收手哩。闵损爹要不休他后娘,后娘才不对他好哩。王祥的后母,没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见有人说他后娘变好。都是吓的,哪里是善人哩?坏透了!”她小小年纪,便深谙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诸膝上,除开认字,也教她何谓“以直报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对善恶有感,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苏先生从椅上跌下,复又爬起。道:“当今梁相的母亲便是继母,抚育看顾,真真视同己出。为他娶妻、赶孝,典当了自己嫁妆。梁氏一家和顺,继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这苏先生是为太子争过,因而受罚的,他便想得多了,张口道:“耳边常听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这般有几人?反倒是听得满耳继母不慈。孝顺,因礼,嫡庶长幼亦礼。子女孝,父母亦须慈哩。便是圣人门徒,有了继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芦衣。纵是先贤圣王,有继母及继弟,几死者数矣。若非天意怜悯,死且无人知。继母不慈事犹小,狠毒在离间父子,王祥‘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便是证据。”又把眼睛看程谦。

苏先生看过来,程谦闭口不言。反是秀英见丈夫如此,开口道:“是这个理!有了后娘有后爹,小妇人过门,生了亲子,必要抬举亲儿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闵损,大冬天哩,儿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马鞭儿抽他,为甚哩?谁弄鬼哩?从死了亲娘,到娶进后娘,还有了个能求情的弟弟,总要五年开外,他穿芦衣岂是一年?年年这样,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亲爹也不觉,心都凉了。这后娘还是笨的,还有更聪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苏先生愕然,他本意并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错了,苏先生心里,继母亦母,与争国本有何干系?他只是说孝。只是秀英所言,颇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内有如此门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径问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读书人,家长里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读故事,也是要“依礼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现官不如现管,男人家纵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还不是女人在家看着?这家里上下使唤人,我斜一个眼睛看谁,自有人替我教训他,哪用我自家动手,岂用我开口下令?他们说谁坏话,我不拦着,就知我心意了,定能传得家下皆知,名声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苏先生讷讷地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又肃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谦等,“我既收了学生,必会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筹、司南、各色颜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报了一串儿物什,皆令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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