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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86)

刘彻还是没有表情,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对这话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他不表态,韩嫣只好识趣一点,接着往下说。

“如今朝上,有儒家与黄老之争,未来,怕是会更加激烈。其实——”看看刘彻,他好像对这个有点兴趣了,“以臣看来,无论是儒家,还是黄老,用或不用,都不是什么大事,看哪个合适就用哪个也就是了。两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本就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说法。而两家学生,都以自己所学为圣音而贬低其他学说,不能容人,这本身就不好。想以自己的所学来治理国家造福万民,这是好事。但是,把自己的所学当成金科玉侓,不容别人置疑就其心可诛了……”

刘彻坐直了身子,向前倾,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韩嫣觉得这个刘彻才有了点让他熟悉的样子。也因为刘彻的动作,韩嫣突然醒悟——前面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足以让两派学生把韩嫣骂得狗血淋头了。下面的内容更惊悚,韩嫣现在还不想说出来。于是硬生生压住了讲演的兴头,闭上了嘴巴。

刘彻听得正入神,见韩嫣不说了,心里有数,冲韩嫣招了招手。韩嫣摇头。再招手,还是摇头。瞪眼,再摇头。刘彻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韩嫣身边坐下:“对我,你还有什么要瞒的么?”声音很轻。吐出的气息吹得韩嫣耳朵发痒。

反射性地抖抖耳朵,韩嫣的身子往后挪了一点,刘彻逼近。

韩嫣很为难,小声道:“没,没什么的。”

“你说过不过说谎的——”刘彻也压低了声音,再逼近一点。

“不过是一样的意思。”再退,却因坐着,失了平衡,忙用左手撑在身后,免得跌个仰面朝天。

“那也要听,别告诉我你吓忘了。”刘彻拉住了韩嫣的右手,不让他再往后退,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韩嫣后腰上,脸却在向前逼近,场景颇类翩翩公子挽救失足摔倒的少女。

“先放开,我再说。”

刘彻没动:“说了再放。”

这姿势……

“让我坐起来,好好说话。”可怜巴巴的声音。

不为所动。

“这么着太累,不舒服。”皱着眉毛。

刘彻挑眉,双手用力,把人给拉得坐了起来。韩嫣坐起,扭扭身子动动手,示意刘彻放手。刘彻仍是平平地看着韩嫣:“说吧。”

深吸一口气,瞄瞄四周,韩嫣小声道:“无论黄老还是儒家,老子、孔子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就是他们的学生,这些学生,能及得上老子、孔子的又有几人?可偏偏以卫道之士自居,不容别人置疑这些说法。跟他们想法不一样的就是奸臣、佞臣、小人……昏君……”刘彻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都说始皇帝残暴不仁,可大家忘了,陈胜、吴广起事时,皇帝是秦二世而不是始皇帝。固然始皇帝用法严苛,可这并不是儒生诟病他的全部原因,最大的原因是焚书坑儒!秦始皇得罪了他们。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呢?”韩嫣顿了一顿,刘彻瞪大了眼睛,示意韩嫣继续,“是因为始皇帝烦他们老说恢复周制要分封!嬴秦宗室两千余人,能放开了封么?!能这么封么?这不是走回了老路?越分,国力越弱,这跟贾太傅分藩王这地的主意如出一辙,诸侯强而王室衰,周王丧无以为礼,嗣王只好向诸侯乞讨以葬先王……”完了,这话说出去,就等于把天下诸侯和藩王全给得罪了。韩嫣马上闭嘴。贾谊啊,其实是汉代极早提出“推恩令”的人,只不过,他没有直说这个名字而已。

刘彻却不依不饶了:“说下去!”声音仍是低低的,其中不容置疑、不容反对的意思却是前所未见的强大。

韩嫣吓了一跳,理了理思路,决定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儒生不懂变通,整日念叨着复古,一味地把自己的想法当成圣旨,反对的就全是妖魔。可怜秦始皇,一统天下的伟业,因为一时没听他们的话,就被这群名嘴,给抹了个干净!”刘彻的脸色已是可与锅底争黑了。

韩嫣进紧转移他的注意力:“而且,秦焚书,是把所有的书都留了副本在秦宫里的,想学的人可以向秦的博士请示,得到同意后就能跟着博士学习了。真正把最后副本也给烧了的,是楚霸王——项羽!他烧了秦宫室四十余日,烟焰蔽日!为什么大家把这条给忘了?全推给秦人,这是事实么?”这点很诛心啊,儒生们怎么把错全推给秦始皇了,而与刘邦相争了好多年的项羽,却被同情得很!汉初的思想宣传,真是没有条理。

“前面已经说了,老子、孔子两位圣人已经过世了,剩下的道理就全在这些人的嘴里了,圣人已逝,可圣人的言论却越来越多,有多少是后人注释他们的言论而发展出来的?这些注释里有多少是曲解?这事却没人去考究。这些人,虽然是无心,可是,他们排斥异己,只许自己的学说发展,如果让一家独大,照这么下去,正义悉握于其手,剩下的这一家就成了……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无冕的太上皇帝……”很可怕,跟中世纪欧洲的异端审判所也差不多了。一个是直接把人捆到火刑架上,另一个是用名教大义杀人。绝对的权利产生绝对的腐败,同样,绝对的权威也会产生绝对的愚昧。

“啪!”刘彻拍了桌子,如何能忍?韩嫣趁机离了刘彻身侧,挪了一步远。

见刘彻不满地瞪眼,继续转移注意力:“其实,这两家学说,还都是有长处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他们说的并没有错。而且,儒家重礼法,国家也需要秩序。黄老学说,也有无穷智慧,否则,大汉立国这么久,也不会都信奉它。不止这两家,诸子百家都是如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才是正理。兼容并包,才是气度。”

刘彻面色还是没有和缓下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是为了统一思想,维护中央集权、维护国家团结,统一的国家,需要有统一的思想,这本没有错。问题是,任何没有制约的发展,最后难免会产生出一个畸形的怪物。

韩嫣自己还没有本事自成一家,或者找到一个能够代替儒家统一思想的学说,虽然犹豫,仍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海内归一,需要一个主导的思想,不然,就会引起人心的混乱。只是,单一发展某一学说,必须形成一家独大。其实,任何学说都是为人服务的,如果人变成了这学说的奴隶,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了。学说与朝臣,用与不用,如何去用,其实,是一个道理的。”下面的话,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关于对朝臣的使用方法,景帝已经教了刘彻很多了。

刘彻终是恢复了面瘫的样子,眼睛直直地看着韩嫣,许久:“也只有你,跟我说过这些话。别人,怕是在想着怎么做这个太上皇帝吧……”

见着刘彻,大家当然都要推销自己的学说,这是常理。韩嫣这个无固定学说者,当然不好推荐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哪一派的,推荐什么呀?如果硬说,他算是唯物派的——刘彻能接受唯物论、辩证法与封建制度必将灭亡么?

韩嫣一个激灵,忙道:“世人都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有些不好的结果,未必是刻意想做才有的。臣也有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也会尽自己的力量去做。”

“为什么,你能想到,别人就不能想到呢?他们就真的比你笨么?是想不通还是不想通?招门客、争学说、抢风头,一个一个。你让我怎么办呢?……”刘彻这话,内容很诛心,语气却没有让人感到他的愤怒。韩嫣自认比较了解刘彻,也没觉得他有什么负面情绪。刘彻在韩嫣面前通常是不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的,今天让韩嫣摸不着头脑,很不正常。哪怕是作为帝王,对这样的事情很有心理准备,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韩嫣心里在打鼓,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止住了:“饿了。”

韩嫣一愣,旋即道:“想吃什么?面条还是饺子?”

“都要。”

“好。”韩嫣退下。走到门口,拉开门,正碰着春陀站在门外,略一颔首。春陀点点头,领着几个人进去伺候了。

回头时,却见刘彻在作沉思状。这几天,刘彻非常不正常,难道——抽风在继续?

土木结构的宫殿,防火是件重要的事情,因此,厨房离正室一般都是比较远的,要是品级够高或者得宠的,送饭的也跑得勤快些,还能吃得上热的,品级差些的等饭菜到了跟前早就凉了。当然也有人有自己专属的小厨房,这样的人物,品级自是要更高。刘彻的地位足够高了,因此他有自己的小厨房,韩嫣也就不用跑太远的路——想也知道,皇帝怎么可能跟一般宫人吃一个锅里的饭?

韩嫣做饭,御厨们常会在他身后磨磨蹭蹭地,以期可以学到新菜式。次数多了,韩嫣自是有所觉察,也不藏着掖着,常招呼大家过来,现场教学。大家觉得他和善,却不知韩嫣另有盘算——自己霸着这做法也没意思,让大家都能吃上美味的饭菜不好么?本也不是自己发明的东西,自己也是沾了穿越的光,真以为自己就是版权所有人了?何苦这么瞒着大家,让人羡慕自己吃的好就很值得得意了么?再说,御厨学会了做,做得比自己好,也省得自己老当煮饭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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