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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55)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耿如杞不假思索,答道:“那自然远远不如。杨大人为人磊落,志节清高,我如何能与他比?”桓震听得他这“为人磊落,志节清高”八字赞语,想到杨氏后人的境遇,不由得略略叹息。旋道:“然则大人自认,比韩淮阴何如?”韩淮阴说的是韩信,早年韩信未发迹之时,曾经忍胯下之辱,后来终于为刘邦所用,成就大业。耿如杞听得他拿自己与韩信相比,殊觉不伦不类,暗道韩信乃是一代名将,一大反王,你怎地将我同他相提并论起来?微微皱眉,道:“不如。”

桓震又想再说,却给耿如杞挥手止住,道:“本道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本道暂且屈身事阉以图后计,然而本道做人,自有为人的道理在。你也不必再劝。”说着将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桓震本就没指望能说服他,当下说了几句废话,闷闷辞出。出来去寻邓仕兴,说了这般经过,邓仕兴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将这桩事情暂且搁起。

又过得几日,桓震伤势逐渐痊愈,已经可以下地出门。在这几日之间,他每天都跑到耿如杞的病床旁边聒噪不已,指望能烦得他让步投降,耿如杞倒像无事一般,只是充耳不闻。与哈剌慎一战,投降的俘虏八百有余,桓震与邓仕兴一一甄别登记,也就花了不少时候。此外自己军队这边,抚恤死伤,重新编制,也都是十分麻烦的工作,桓震每日跟着邓仕兴,倒也学会了不少东西。至于俘虏究竟如何处理,耿如杞未得上司批复,不敢擅断,只得暂且押在营外,支了帐篷给他们居住。

日子一天一天忙碌过去,眼看年关将近,众人每日既盼朝廷诏令,又怕诏令来时竟是要将耿如杞逮京治罪,都是提心吊胆。只有耿如杞一个行若无事,每日仍是批点公文,练习书法,很是自得。桓震一得机会,便去暗地窥视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枯瘦老兵,然而日日注意下来,并不觉他有什么异常,虽然心中怀疑他便是闹饷的真正主使,但手中苦无凭据,问孟豹时宁死不说,直接去问那老兵又怕打草惊蛇,只得不动声色。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三,桓震正在打点祭灶,忽然一个士兵冲将进来,语无伦次地大叫不好,桓震好容易听得明白,竟是奉命逮耿如杞入京的缇骑到了。他吃了一惊,本以为即使朝廷降罪,也要待到年后,不想竟然连年也等不及过了。当下随着那士兵出去,只见校场之中围了一圈官兵,有些已经跪在地下,不时有人低声哭泣。耿如杞已戴上了枷,站在囚车之中,见得桓震出来,远远向他这边望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未及出口,囚车已经赶着走了。众官兵放声大哭,也许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把耿如杞当作活命父母一般看待了。

桓震瞧着囚车渐渐远去,心下茫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能让耿如杞避免这一场祸事。正在那里出神,忽觉一人推了他一把,抬眼看时,却是不曾见过的,穿了一身官服。问身边一个军士,却是原本营中该管的参将徐兆。他虽然是耿如杞的幕宾,但徐兆自是此地主官,却也不能毫不为礼,当下上前参见。那徐兆神色间甚是傲慢,敷衍了几句,只说营中不缺人手,闲人不可逗留,要两人明日一早便即离去。桓震心下恼怒,却是无话可说,只有收拾包袱准备走人。耿如杞关心辽事,虽然不懂军事,却喜欢搜集辽东形势消息。桓震在他书房中搜罗一番,将有关的笔记全都找出,一并也带走了。

他记得耿如杞家人尚在遵化,当下便邀邓仕兴同去探望。哪知邓仕兴推说要回山东老家,一力推辞不已。桓震暗叹人情凉薄,只得由得他去。自去找到耿家时,却已经是人去屋空,原来耿如杞被逮之时,家眷也一起给锁拿进京了。他只觉此事非小,犹豫片刻,便决定随进京去瞧瞧。想到自己原本立心要在耿如杞幕中有一番作为,哪知道方来不久便遇到这等事情,离京不过一月又要回去了,着实是造化弄人。

囚车行路甚是缓慢,桓震一路换马,加鞭追赶,不两日便将囚车远远拉在后面,终于大年三十这天,给他赶到了京中。

历史上的耿如杞,是在天启七年,刘诏建蓟州生祠的时候,面对魏忠贤像长揖不拜,而被诬陷为贪污六千三百两,下狱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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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回 援手

他这回赶到京城,直接便去公铭乙家。周老和雪心见他突然回来,都是十分意外,雪心尤其高兴,拉着他说个不住。桓震却没有心思与他们叙阔,只推说自己是回来与他们一同过年的,劈头便问可有法子寻傅山来。雪心道:“那容易啊,傅哥哥前日应承了今日来度岁的,大约少时便至。”周老微笑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只觉又渴又饿,当下要了茶水点心,一面吃喝,一面等候傅山。问起杨涟家人的现状,原来已经扶太夫人柩回湖北去了。桓震听说,心中居然略略有些失望。

如雪心所言,天色将黑未黑时分,傅山果然到了。桓震不及多说,当下便要他设法安排自己见朱由检一面。傅山瞧他神色焦急,当下问是甚么大事,桓震三言两句,将事情大略说了。傅山沉吟道:“明日元日,信王要入宫去朝贺,恐怕不得闲见。”桓震道:“那么今日如何?”傅山一惊,寻思片刻,咬牙道:了桓震,向外便走。

此时信王已经出居信邸,说是信邸,其实就是将旧惠邸修葺一番,换一块匾额罢了。傅山带他去到王府背后的一条小胡同中,三拐两拐,钻进一个独门宅院。正在奇怪,却见傅山取出一套杂役服色,要他换了,这才带着他绕到王府正门,叫开了门。

信王府虽然只是在老惠王府基础上略加改建,但规模也是甚大,傅山要他在门房耐心等候,自去里面寻信王去了。过得许久,这才有一个侍卫前来招呼,说信王在书房接见。桓震随他走去,一路上顾不得瞧什么景致摆设,便连路也不曾记住。

进得书房,便见朱由检端坐案后,傅山立在一旁。他却不知道该当用什么礼节见他,是要下跪还是如何,一时有些发怔。朱由检笑道:“分别一月,便不认得了么?”傅山不住冲他大使眼色,桓震无法,只得跪了一跪。朱由检笑道:“请起。今日咱们只叙旧情,不论尊卑。”桓震心道我又与你有甚么旧情了,况且你要与我讲旧情,何不赶在我跪下之前便讲?一面唯唯答应。他心中存了事情,总想借机说出,无奈朱由检总在那里絮絮叨叨,只是不给他机会,似乎故意堵他话头一般。好容易等得他说完,正要开言,却有一个小太监上来禀报,说岁酒已然备好,请信王大驾。

朱由检笑嘻嘻地道:“相请何如偶遇,今日便由孤做东。”说着也不管两人愿是不愿,起身便走,一众小太监、侍卫连忙跟上。桓傅两人对望一眼,只得随在后面,到了花园中的一个凉亭坐下。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肴,朱由检先坐了下来,见两人仍是迟疑不坐,不悦道:“孤说了今日不论尊卑,只管请坐。”两人这才入座,便有小太监斟上酒来。朱由检举杯笑道:“这是去年朝贺之时皇兄赐的西域好酒,孤一直不曾饮得,存到今日。”说着一饮而尽。桓震哪里有心思陪他品酒,胡乱喝了两杯,只觉入口并不十分好喝,比后世的葡萄酒差之远矣。

又扯一番闲话,桓震渐渐焦躁起来,只是朱由检始终不给自己机会说话,倒也不能打断他。终于酒过三巡,朱由检放下杯子,问道:“百里此来,莫非是出了甚么事情?”桓震好歹等到他问这一句,当下一五一十地将遵化诸般经历细说一遍,末了说到耿如杞被逮进京,便问他可有办法加以援手。

朱由检沉吟道:“藩王不得交接大臣,这等事情,孤虽然有心,却也无力。”桓震早知是这等结局,虽然略感失望,倒也不出意料。只是耿如杞的事情,又须从别处设法了。这一顿年夜饭,吃得直是没滋没味。饭罢,桓震便告辞离去,又像进来时候一般,由傅山带他去换了衣服。傅山却要再回信王府去,说是明日信王入宫,他才来公家细谈。桓震点头答应,一路慢慢走回公家去,只觉京城的年夜,似乎分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