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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51)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耿如杞身子微微颤抖,他知道,莫说只是下跪,就算他将自己的脑袋砍了下来,今日这些乱兵,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心中暗叹一声时乖命蹇,遵化兵备耿如杞轻轻合上眼睛,站了起来。反便反了罢……这个世道,当兵的不反,却又怎么活得下去?反了之后,也无非作贼而已,官军与贼,原也没甚么分别。他心中想着自己明日上报这桩兵变之时顺天巡抚刘诏那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下居然有几分好笑起来。他会参自己个甚么罪名?御下不严?纵部反叛?还是其他的甚么?耿如杞向着他的本无斋走去,须得先行写好了请罪表才好……他已经在脑中打起腹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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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如杞这个人,其实并没甚么特别的军事才能。后来他任陕西巡抚,皇太极进逼京师,他率军援救,倒给崇祯皇帝莫名其妙地砍了,是为一个倒霉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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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回 寇边

耿如杞这一走,便把桓震一人撇了下来。这等士兵哗变的场面,他却哪里应付得来?愣了一回神,心想耿如杞究竟是自己主官,还是去问问他眼下可以做些甚么的好,但难道便放任这些士兵在校场上么?有些人已经开始骚动,不断挥动手中的长矛,叫喊辱骂,情势愈来愈是紧张。终于有人大呼一声:“砸他狗娘养的衙门!”众士兵哄然响应,各挺枪矛,便要向着耿如杞房间逼去。孟豹突然翻身跳起,大喝道:“且住!耿大人并不曾刻薄我等,不可取他性命!只夺了印绶,杀入遵化县去罢了!”桓震愈加奇怪,喝道:“哪个教你这么说的?”但他一个人的声音,又怎能敌得过五千五百人一起怒吼?话刚出口,便给淹没在一片群情汹涌之中,连自己也没听见。

众兵士人头涌动,一起向本无斋拥去。桓震给裹胁在其间,一面躲避矛头枪尖,一面四下里寻觅那个孟豹背后的主使之人,可是黑暗中大家的面目瞧来都是相差无几,主谋的额头上也并没刻着“主谋”二字,就这么瞪着眼睛瞧,却哪里瞧得出?几个兵士瞧出来桓震是新来的师爷,大声叫喊起来,当即有几人一齐上前,将他手臂扭在背后,捆得麻花也似,推推搡搡地向本无斋去。

乱兵涌到本无斋前,不约而同地一齐停步,眼光都向孟豹瞧去。孟豹大喝道:“都不许动!不许吵闹!”他喝了几声,见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当下伸手拍拍房门,隔着门叫道:“耿大人,弟兄们不愿跟你为难,请你将印信抛了出来,咱们决不伤你一根毫毛!”耿如杞淡然应道:“人在印在,印亡人亡。”孟豹一怔,咬牙道:“俺们念在平日情分,不愿加害,耿大人莫要碍了俺们的大事!”耿如杞闭目不答。在他的心里,对于这些冻饿激变的官兵,还是十分同情的。可不管他再是同情,乱兵究竟还是乱兵。此刻他不加弹压,那是因为自己单人匹马面对五千乱军,束手无策,一旦到了明天,这些乱兵冲入遵化,那么便是一场兵变。无力弹压与献印从贼,二者罪责轻重截然不同,他耿如杞便是死了,也不会将印信交出的。

屋子外面,众兵士等得时久,渐渐焦躁不耐起来,有人便大声喊叫,要将耿如杞拖出来。孟豹喝得嗓子也哑了,仍是约束不住,一顿足,踢开房门,提着单刀冲了进去,只见耿如杞负手而立,毫无惧色,仍不死心,又问一遍道:“耿大人当真不愿意交出印信么?”耿如杞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孟豹重重叹气,道:“既然如此,以后年年今日,俺必给耿大人扫墓上坟!”说着举起单刀,照准了耿如杞头颈,便要斩下。

桓震大惊,急叫道:“不可!”但他自身尚且难保,就算叫破喉咙,又有谁肯理他了?邓仕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屋外众人一片寂静,人人的眼睛都瞧着孟豹,都在等待他这一刀落下。

便在这时,突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军营,马上的是一个斥候,一面加鞭飞奔,一面大叫:“紧急边报!”见到营中火把通明的景象,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旋即觉出不对来,只觉性命要紧,再也不管甚么边报,拉转马头,便要逃去。众乱兵哪里容得他走?当先便有几人持了长矛,在地下一横,将他连人带马地绊倒了,众人一拥而上,按手按脚地将他捆了起来,拉在一边。

孟豹瞧了两眼,回过身来,再度举刀要砍。耿如杞突然道:“且慢!”孟豹愣了一愣,只道他改变主意,情愿献出印信了,单刀停在空中,便不落下。耿如杞喘了口气,道:“本道忝任兵备一职,边报到此,若不与闻,形同渎职。请让本道听过了边报再死不迟。”孟豹愕然,想了一想,目光向门外人群中望去。桓震心中一动,连忙留神瞧他所望之处,只见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兵,轻轻点了点头,便听孟豹道:“好罢!外面兄弟,将那斥候推进来!”桓震心中雪亮,这个老兵,想必就是这场兵变的真正策划之人了。只是他究竟是甚么人?那却无从猜想。

那斥候给人推入,跪在地下,耿如杞温言道:“你不必怕。且告诉本道,究竟是甚么边情急报?”那斥候好半天心魂方定,颤颤的道:“哈刺慎……哈刺慎袭扰大安口!”耿如杞脸上变色,凛然道:“你说甚么?”那斥候道:“哈刺慎自大安口越城入关,一路抢掠,正在南下,现下已至宽河所。千户李率本部拦击,但敌势甚大,渐渐不住,请大人速发东胜、忠义二卫救援!”耿如杞呆若木鸡,好半天方才喃喃自语道:“救援?救援?你叫本道拿甚么去救?”他心中却也清楚,自己在这眼前这两营军队之中,已经军心尽失,倘若不能凭空弄出粮饷来,安抚他们也是难事,何况要倚仗他们作战?当真是痴心妄想。一时间只觉十数年宦海生涯,从没如今日这般有心无力。

孟豹哼了一声,他并不关心甚么边报,哈刺慎抢掠也好,骚扰也好,关他孟豹甚么事情?他只是知道,要想吃饱肚子,穿上棉衣,便须先杀了面前这个耿如杞。当下第三次举起刀来,欲待要砍,却听桓震大叫道:“杀不得!”这一声却给孟豹听到了,他连着三次举刀,都给旁人打断,心中很是不快,恶狠狠地瞪了桓震一眼,道:“小子,要留遗言么?现下还早了些儿,等老子砍完姓耿的,再来砍你。”桓震心中通通直跳,硬着头皮道:“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倒像听到了甚么天大笑话一般,仰头哈哈狂笑起来,笑毕,大刀用力虚劈,喝道:“你说不杀,老子便不杀了么?除非他交出印信,才能留得一命。”

耿如杞叹道:“百里不必如此。人生百年,有谁不死?本道死而有节,死得其所。”桓震心中暗骂去你的死而有节,区区一枚印信,便给了他们又能怎样?他却不知失印乃是大罪,何况是双手将官印奉与乱军,那简直就是协同造反了。但耿如杞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当下冲孟豹笑道:“这位……”孟豹知他不认得自己,当下道:“老子的名姓,你也不必问了罢。左右片刻之后,你的脑袋便要落地,那时知与不知,都没甚么区别。”说着再不理他,挥起大刀,用力斩向耿如杞。

桓震眼看他这一刀就要砍下,心中大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怪力,竟给他挣开了身后扭住他的两个士兵,将头一低,和身向着孟豹撞去。以孟豹的身手敏捷,怎可能给他撞着?身子微侧,已将他闪了过去,桓震撞了一个空,立足不稳,扑通摔倒在地。孟豹瞧他一眼,笑道:“瞧不出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胆气。也罢,你乖乖儿地,老子便不杀你罢。”桓震摇头道:“你不能杀我,更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大怒,喝道:“这厮好不识趣!老子饶你一命,便是天大恩典,还要噜苏甚么?”说着提起大刀,将刀锋在桓震颈中拖了一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