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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50)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耿如杞在朝任职方郎时,曾经与主事鹿善继党张鹤鸣合伙排挤熊廷弼,熊去后辽东局势恶化,如杞与有责焉。袁辽东,就是袁崇焕。那时袁的官职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三品、辽东巡抚,因此耿称他袁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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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回 饷变

[——笔者注,遵化闹饷兵变本是崇祯二年事。]

桓震随着他手指瞧去,虽然瞧不大明白,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辽东形势正是一片大好,这年正月间,袁崇焕据守宁远,坚壁清野,以红夷大炮大破清兵,努尔哈赤给大炮击伤,不久连伤带气,愤恚疽发而亡,是为后金叛明的首次大挫败。这一次血战险胜,令得袁崇焕名满天下,功高望隆,朝廷以辽东军事全权委任,他便以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之策经营辽东,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以往所弃旧土,终于令得皇太极不敢骤然南下,竟遣了使臣与他议和。想到议和,猛然间记起,皇太极遣使议和的时间,似乎便是这年的年底,至于现在究竟到了不曾,那却无法知晓。

他正在那里回想,突然光当一声,房门给人撞开,邓仕兴跌跌撞撞地一头冲了进来,不知怎地脚下一绊,仆倒在地,他也顾不得爬起,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大人!”耿如杞皱眉道:“甚么大人不好了?起来再说!”说着抓住他手臂,一把拖了起来。邓仕兴好容易喘得匀气,这才道:“糟……糟了,外面兵丁……兵丁闹饷!”耿如杞脑中轰然一声,兵丁闹饷乃是大事,怎的连一点动静也无?连忙奔出门去,肩头与邓仕兴相撞,将他撞得又跌了个跟头。

桓震却要想了一想,才明白“闹饷”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便是官兵因为粮饷拖欠,起来闹事了。当下急忙随在耿如杞身后奔出,才出房门,便见校场上一片火把通明,五千余兵丁人人手执刀枪长矛,静立不动,就如白日训练一般。虽则不吵不闹,却比大吵大闹还要骇人。耿如杞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大喝道:“都给本道回去!”喝得数遍,并无一个兵丁理睬半分,前排离他较近的几个士兵,更是双目望定了他,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耿如杞心中暗叹,上头层层官员,只知道搜刮钱财,自肥腰包,建造生祠则不惜耗费,供应边塞则锱铢必较,士兵每日半饥不饱,莫说守卫边疆,连日常训练也都难以保证,以至于有些竟去四乡劫掠百姓,屡勒不止,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入九之后,眼看天气渐渐寒冷,士兵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难道朝廷便要指望这些冻饿瑟缩的兵们来保疆卫国么?

桓震瞧着他们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冻得瑟瑟发抖的肩膀,皴裂流血的握矛的手,忽然之间明白了一桩事情:究竟为甚么明朝的将领在带明兵打清军的时候总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待到降了满清,反过来带领辫子兵屠杀汉人的时候,便如利刀绞肉一般,直杀得中华大地血流成河。瞧眼前这样的兵,怎么能与满清的精兵铁骑相抗?战而不利,非将之过,却是兵不能战。而所以兵不能战的原因,又是整个大明朝的官僚机器,已经从中间开始失灵了,朽坏了,崩塌了。

士兵们仍是望着耿如杞。他们并不说话,并不叫喊,更不哭泣,然而他们也不肯退去。他们只是那么默默地站着,展示着他们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面容。耿如杞从前排缓缓走过。他知道这些士兵的苦楚,自从他来这里担任兵备的那一天起,心里便一直有那么一种不妙的预感:官逼兵反!为了不叫这个预感变做现实,他将衙署搬到了军营里,每日亲眼看着这些士兵,用自己的官职和威望弹压他们,可是终于到了这一天,当他的官职和威望,再也不足以战胜对克扣粮饷的痛恨,以及对棉衣棉裤的渴望的时候,这些士兵也便不再服从他的管束了。他们拿着他们的刀枪,静静地站在这里,索要原本便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校场上的气氛,压抑而沉默,一如暴风雨前。

突然之间,一阵细小的哭声,打破了这种沉默,队伍后排的一个兵丁,蹲下身子细声哭泣。在这种时候,哭声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一哭百哭,转眼之间,校场上响起一片抽泣号啕之声。耿如杞心中震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对付这些兵丁。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暴喝道:“操你奶奶,哭甚么鬼哭!”跟着砰砰两声,想是一个哭泣的兵丁,挨了那人两脚。耿如杞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叫做孟豹的哨长,这人世代军户,子继父职,脾气很是暴躁,虽然作战勇敢,却是屡屡得罪上司,不论在哪里都呆不长久,先后辗转在几个卫所戍守,半年前才调防到此处的。耿如杞瞧他出头,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难道这场兵变,便是这个孟豹为首挑唆而起的?

当下喝道:“孟豹上前!”孟豹哼了一声,分开众兵丁,昂首阔步地走到耿如杞面前,竟不行礼,傲然而立。耿如杞心中恼怒,喝令跪下,孟豹却是两眼朝天,理也不理。耿如杞大怒,喝道:“目无长官,干犯军纪,该当何罪!”孟豹也嘿嘿冷笑道:“克扣军饷,虐待士兵,该当何罪?”耿如杞给他这句话一堵,一时竟然无言。桓震心中却觉奇怪,瞧这人只不过是一个粗蛮汉子罢了,怎地反应如此之快,能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暗中还有一个主使之人么?他起了疑心,当下细细观察队伍中每个兵丁,看来看去,却并没看出甚么花样。

耿如杞面色铁青,声音颤抖,道:“本道上任以来,自认从没贪墨过一钱银子,你们为何要反?”孟豹神色微赧,道:“不错。我等都晓得大人乃是一个好官。然而再是甚么好官,也不能给弟兄们发足了饷银,也不能叫弟兄们穿上棉衣!难道要俺瞧着弟兄们一个个地饿死冻死么?”说着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大人,俺求求你,只要弟兄们的饷银棉衣发得下来,这一回要砍要杀,俺姓孟的一力承担,孟家只剩俺一根光棍,不怕甚么灭九族,只求大人给俺吃一顿饱饭再死!”耿如杞愕然,他心中也是有如明镜,自打自己上任以来,究竟发过几次饷银。虽然自己并不曾克扣一分半毫,但上头拨下来的便是那么多而已,他区区一个兵备,又能去哪里变银子出来?孟豹这番话,确实叫他震动不已,然而军纪总是军纪,这场兵变一平之后,孟豹这颗头颅,是决然保不住的。

但是首要之急,却是平定这一场兵变。一众士兵来势汹汹,大有不得补饷誓不罢休的气势,现下只是静立,一旦持续到明日一早,势必成为哗变。遵化城一乱,连带附近两卫一所,也要动荡不安,这一带靠近长城,向来便是北方哈喇慎部时常南下骚扰的地方,一旦守备空虚,彼必长驱直入,大行劫掠,那时莫说遵化,就连蓟州、永平一带,也要被害。从自己这一方面而言,倘若出了这般一个大纰漏,莫说乌纱,这颗头能不能保得住,也都尚未可知。不论在公在私,这场兵变,都非得在今夜结束不可。

他心中存了这般念头,当下深吸一口气,竟然便对着五千五百名士兵,跪了下去。桓震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耿如杞挥手拨开,哑声道:“这里五千五百人,哪一个都当得本道这一跪。”孟豹也是大大吃惊,爬在地下连连叩头。耿如杞伸手扶住,喟然叹道:“该当本道拜你们才是。”孟豹心潮翻滚,眼中含泪,口唇微张,一句“俺不反了”,眼看便要脱口而出。

阵中一个声音突地叫道:“不可受了昏官之骗!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他若这等可怜我们,何不现下便给我们发粮发饷?”方才耿如杞一跪之下,大部士兵本已心思动摇,只消兵变首领孟豹的一句话,眼看这一场大事就要冰消瓦解,化为无形,哪知听得此人这么一喊,又是群情汹涌起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呼喝“发粮发饷!”跟着便是十个人,百个人,终于汇合成五千五百人的声音,响彻夜空:“发粮发饷!发粮发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