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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45)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杨妻又是恼怒,又是心痛,连忙将他拖到个僻静去处,取下了水牌,正要给丈夫整理容貌,杨之易却一把推开,狂奔而去。杨妻目瞪口呆,无计可施,只得回到谯楼。太夫人问起事情经过,她不善说谎,只得着实回禀了。当下便将老太太一气一个死,不住口地咬牙发誓,一旦逆子回来,必要一顿痛杖打杀了方罢。

杨之易却是不知在何处直游荡到次日清晨才回,神色间仍是呆呆的。杨太夫人原本赌咒发誓要将孙子打杀,一见他面,却又杀不落手,提起拐杖乒乒乓乓地敲打一顿,可远不至于死。打罢,只觉得教孙如此,自己人生了无意趣,不如追寻老爷去罢,当下拄了杖,颤颤地爬上城来,便要跳下。余人大惊,也都跟着奔了上来。杨妻见祖母为了自己丈夫寻死觅活,登时羞愧无地,也要随着跳城。杨夫人两边解劝,说得嘴皮磨破,杨之易却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若不是方才桓震上来,引得他动人,想必两个女人跳了下去,他还要在那里发呆呢。

桓震但觉杨之易的情形十分奇怪,倒像后世见过一些服了迷幻剂的不良青年模样。当下教傅山给他把脉,傅山把了一回,只说脉象十分紊乱,却瞧不出是何病症。桓震也不管他,心想杨之易老婆寻死,乃是为了杨太夫人要死;只消劝得太夫人下来,那么杨妻自然也就不死了。

当下凑上去打了一躬,道:“太夫人,人生何等有趣,何必要死?”杨太夫人摇头叹道:“娑婆有八苦: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爱别离苦,六怨憎会苦,七求不得苦,八五阴炽盛苦。而极乐众生,有莲华化生之乐,而无胎狱生苦。有相好光明之乐,而无衰变老苦。有自在安宁之乐,而无痛痒病苦。有寿命无量之乐,而无四大分离,数数死苦。有海会相聚之乐,而无爱别离苦。有上善俱会之乐,而无怨憎会苦。有所欲如意之乐,而无求不得苦。有五蕴皆空之乐,而无五阴炽盛苦。两土秽净、苦乐悬殊,切愿往生,离苦得乐。”她这一段话,却是杂阿含经中的句子,桓震对于各种宗教向不感冒,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相聚分别,有求不得,皆是苦楚,不如极乐往生,无生无死,五蕴皆空,离苦得乐。

沉思片刻,道:“既然五蕴皆空,那又何必介意?既不介意,那又何必要死?”杨太夫人凄然摇头,道:“少年人,你不懂。”说着仍是要跳。桓震大急,所谓人急智生,突然间想起什么来,当下喝道:“佛祖说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是也不是?”杨太夫人笃信佛教,听得桓震跟她谈佛,便不即跳下,转过头来,道:“三世悉平等,毕竟无来去。”桓震这却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了,正要开口再劝,却听傅山道:“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心下大急,暗道自己正在这里费尽口舌劝她不可死,怎地兄弟却说出这等话来?正要拦阻,傅山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有业感即入轮回,太夫人我执我见,恐怕不能离苦得乐。”他却是说,如果执着于极乐和现世的分别,那便是存了“我执”,有了业感,必定重入轮回。

杨太夫人闻听此言,脸上变色,须知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言,还有甚么比给人断言死后不能往生极乐更加可怕的事情?一阵强风吹来,太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微微发抖,几乎摔将下去。当下惨然自语道:“各随缘去。”对着杨之易道:“尔好自为之,无改乃父之志。”说着纵身而下。桓震扑上前去阻拦,一把竟没拉住,眼睁睁地瞧着她从十数丈高的城墙直坠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他始终不知,杨太夫人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因由。想起读古史列女传,都说某某女守节、自尽、自残,后汉书中更是载了一个谏夫不成以死明义的赵阿,想这杨太夫人也是赵阿一流人物了。然而这般死了,究竟又有甚么用处?他读史之时,见到此种故事,往往不以为然,甚至嗤为道学家胡编乱造,料想人人爱惜生命,怎会有人去做那等无用之事?如今亲眼见了,但觉心中十分迷惘,一则以为太夫人死得十分不值,一则也开始怀疑,那历代列女传中的守节、自尽、自残故事全是真实,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长得像分割线又不是我的错

这一回写杨太夫人自杀,是我推敲了很多次的结论。我写这个情节,并不代表我对此持赞扬态度。整个过程中,始终不曾写她如何教训杨之易,仅有最后的“好自为之,无改乃父之志。”一句。这一句话,大约杨之易不久便给忘了罢,否则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父忠于明,我忠于清,复何憾焉”?杨太夫人的死,算是白死了。另,本回中谈到佛经,是我平时读来,的地方欢迎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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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回 再会

死者已矣,倒是操办身后事要紧。然而出殡手续很是烦杂,桓震却不能等过头七出七,接三唪经,当下寻家店铺,借了纸笔,要傅山给周老写了封信,求他一力,又指点杨家人去公铭乙处不提。

城下人群见死尸已经抬走,唯余血渍一滩,想也是没甚看头,也就渐渐散去。桓傅二人方才一阵忙乱,耽搁了许多时候,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当下便要上路。岂知正要出城,忽然听得一阵喝道之声,后面支支呀呀,来了一辆囚车。桓震连忙扯一把傅山,闪在路旁,瞧着那囚车过去,忽然觉得车上囚犯的面孔很是熟悉,细细一想,竟然便是当日自己过卢沟桥时候遇到的那个房山县杨柏。他的妻儿却并没看见,不知何处去了。杨柏似乎也认出了桓震,远远地向他瞧了一眼。有心拦住一个押送的差役问问这是去往何处,却又怕惹祸上身,只得罢了。

眼看着囚车越行越远,终于出了城门,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似乎给人塞进了什么东西,连忙伸手去掏,哪知却给人在腕上弹了一下,当即手臂又酸又麻,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心中大惊,只道有人要对他不利,岂知等了半晌,竟然毫无动静,回过头看时,身后却并无一人。傅山见他脸上神色古怪,出言相询,他只推说要去登东,匆匆寻个僻静所在,解开上衣,果然啪嗒一声,一物掉了出来,拾起看时,却是一个指头粗细的蜡丸,剥开来,里面是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写的却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几个字,笔锋很是秀丽。他心中十分奇怪,细细回忆,猛然间恍然大悟,心道定是朱由检命人约他,心中不由得大喜。

他只道上一次已经错过了结识信王的机会,没成想就在离京之际,竟然又与他搭上了线,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然而大喜之余却也想到,自己一介白丁,无财无势,信王找自己干什么?所谓投以木瓜,必望琼瑶,蚀本买卖可不像朱由检这等人会做的。但这般空想终究无用,还是要晚间前去赴约才能明白个中究竟。

这件事情他却不想这么快给傅山知道,当下将纸条团成一团,吞了下去,这才走回来寻傅山,只说自己有些事情未了,要在京中再停一日。傅山神色间颇为疑惑,终于也答应了。既已与周士昌等人告辞,他也不愿回去徒惹口舌,万一周老问起,还要编个理由搪塞。当下寻个客栈住了。

到得天色将黑,他便寻个借口,溜了出来,径往春华楼去。不成想到得门口,抬眼瞧见一人,低着头站在那里发呆出神,居然便是傅山。他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得知自己要来此处与朱由检会面,故而特意赶来?但瞧他低了头在那里苦苦思索,却也不像是瞧破了自己作伪。他自从认得傅山以来首次骗他,虽说这是不愿他卷入更多事端,乃是为了他好,心中却着实内疚。

当下走了上去,一拍他肩头,叫了一声“青竹”。傅山正在沉思,被他这么一拍,吓得身子一抖,抬起头来见是桓震,不由得奇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桓震听了这一句话,便知他定然不是跟随自己而来的了。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桓震。接过看时,便与自己上午拿到的那一张别无二致,都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