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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36)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那少女站稳身子,指着台阶上一人骂道:“你这人好不尴尬!你爹尚且留我在此,你倒要来赶我!”那人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我爹自是我爹,我自是我。手中无钱,就莫要住店,城隍庙,关帝庙,阎罗庙,哪里不能度宿?”那少女气道:“我几时说过不还你店帐了?”那人笑道:“那么便还啊!”伸手向身后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要过算盘,哔哔剥剥地打了一阵,说道:“六十二日店钱饭钱,连老头儿的药费诊金,利上加利,总共三十两八钱银子。即刻现银付帐!”

那少女将腰一挺,道:“我几时说不还了?只是……只是……”那人冷笑道:“只是须得再等几日,是也不是?”那少女道:“迟几日便又如何?”那人哈哈笑道:“不如何。只是却容不得你迟。”一挥手,一个伙计手中提了一个小小包袱走将出来,便把包袱向街上一丢,那少女大惊失色,连忙去接,但事起仓猝,哪里来得及?只听啪嚓一声脆响,那包袱跌在地下。那少女登时呆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毫,两行眼泪直滚下来。那人哪里理他,招呼一声,进店去了。

桓震心中很是不忍,走上前去,便要替她拾起包袱,哪料触手坚硬,竟像是一堆碎瓷。那少女突然喝道:“不用你!”伸足向桓震踢来。桓震毫无防备,被她踢了个正着(其实就是有防备也一样被踢个正着),忍着痛,将包袱捡了起来,放在那少女怀中,笑道:“拿好了。”便要招呼傅山进店。那少女忽道:“这家的儿子是个浑蛋,你们不要住。”桓震一怔,反问道:“你凭甚么不让我住?”那少女一跺脚,道:“爱住便住,哪个来管你!”回身便走。桓震呆了一呆,吩咐傅山先去开房拴马,自己却拔步追了上去。

桓震尾在那红衣少女身后,居然并没给她发现。两人一个疾走,一个急追,三拐两拐,拐进一条胡同。那少女突然间站定脚步,回头望着桓震,诡诡异异地一笑,直笑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那少女已然发觉自己跟随,自然要上去打个招呼。张开了口还没说话,却听那少女一声唿哨,许多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一拥而出,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个个伸开了手,向桓震扑将过来,扯衣服的扯衣服,脱靴子的脱靴子,不用片刻工夫,将桓震剥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底裤,连系底裤的腰带也都抢了去。那少女要过桓震的衣衫,翻弄一番,嗤道:“一文钱都没有,也敢住那黑店!”桓震又惊又气,双手提住裤腰,叫道:“还我衣服来!”

那少女回眸一笑,道:“这身衣服虽然破烂,倒也当得几十钱。”说着,又是一声唿哨,那群孩子如同来时一样,倏忽而去。那少女将桓震衣衫搭在肩头,回身便走,只留得他在那里大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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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回 忠良

却说桓震双手提了裤子,眼睁睁地瞧着那少女不顾自己大喊,扬长而去,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心想再叫下去,那少女也不会回头,说不定倒要招来一群看客,当下不敢再大声喊叫,闭紧嘴巴,低了脑袋,双手紧紧抓了裤腰,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地走回了银杏老店去。路上自然有人侧目而视,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一张脸早已经羞得通红。

回到银杏店,傅山瞧见他这等模样,忍不住捂着嘴巴,哧哧笑了起来。桓震又气又羞,怒道:“笑甚么!”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言一出,傅山更是不可收拾,索性捧腹狂笑起来。桓震无可奈何,索性候得他笑得够了,这才瞪着他道:“三弟,你且给哥哥我寻一身衣服穿可好?”傅山一头笑,一头从包袱里取了衣服。桓震连忙套上,这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不由得心中暗叹,幸亏那一次触电只是让自己回到明朝,倘若是回到了史前时代,整日赤身露体,哪里还活得下去。

他穿好衣服,这才将方才如何追踪那姑娘,如何被一群小乞丐剥去了衣服的事情与傅山讲了。傅山笑道:“早听人说京中有剥衣党,今日总算见识了。”桓震苦笑不答,心中却仍是想着那少女站在客栈门前呆呆流泪的模样,心中只觉她似乎也并非只是一个盗贼。

傅山候得他休息片刻,两人便一同下楼去吃晚饭。这银杏老店原是楼上客栈、楼下酒店、后进民居的格局,因为经营诚实,老酒醇香,慕名来此的酒客却也着实不少。两人随意要了些馒头小菜,那伙计是方才见过了桓震**上身,狼狈而逃的,此刻给他端上饭菜,仍是忍不住发笑。桓震一时间只想寻条地缝钻下去,没奈何,只得埋头大嚼起馒头来。傅山道:“下次再教小弟见着那女贼,管叫她插翅难飞。”桓震急忙吞下口中馒头,摆手道:“那又何必?”顿了一顿,又道:“咱们人地生疏,不可惹事。何况我瞧那女贼颇有武艺,你决然制她不住的。”说着忍不住想起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刀,伸手在颈中摸了一摸。傅山笑道:“杀人何必定要用刀?”桓震摇摇头,忽道:“青竹,你可有法子寻周老和雪心?”

傅山想了一回,沉吟道:“那却不易。嗯,有了,且往京中的晋商会馆去打听一番看。”说着唤伙计过来,问他京中有几处晋商会馆,分别都在何处。那伙计摇头道:“这可不知道。须得问问我们主东。”桓震道:“那你主东却在何处?”那伙计苦笑道:“我家主东么?大约正在后进教训儿子呢。”

原来方才硬要赶那红衣少女滚蛋的,便是这家银杏老店店主东许安的儿子许承。那许安为人很是忠厚,平日来往客人,在他店中若有个甚么三短两欠,一时手紧,他也从不计较店钱,甚至往往慷慨解囊相助。那些受他恩惠的客人,到得赚了银钱之后,也都回转来偿本付息,或者还有额外相赠,因此许安守着这间老店,日子却也过得甚是滋润。

他有个儿子许承,却是在四十二岁上小妾所生,那小妾生产之后,便患了血崩之症,不久一命呜呼。许安心痛之余,更加将这一个老来子当作手中之宝,口中之珠,要天给天,要地给地,娇纵得无以复加。儿子渐渐长到二十几岁,整日便不学好,只是交接一些来路不正的朋友,老父屡加警诫,也只是充耳不闻。这一日许安外出访友,许承有个狐朋狗友要来店中借住,偏偏看上了那红衣少女所住的房间。许承叫人一查,见她已经两个月没付过房钱,只是自己老爹不忍,这才逗留至今,当下便喝令叫赶了出去。那少女死活不肯,他便叫人推出门外,连包袱一并丢了出去。

许安回店之后,听说这桩事情,登时大怒,心想若给这不肖子这般折腾下去,这一间银杏老店的招牌,便要砸在他的手中,当下请了家法,喝令儿子到后进跪下,噼噼啪啪三五一十五地痛打起来。

那伙计向来也十分看不惯小主人的作为,此刻见桓震一问,当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桓傅两人对望一眼,都觉既然人家正在处理家事,自己便不好过去搅扰,只得等他二人闹完了再说。岂知左等不来,右等也是不来,看看时候已经深夜,店中的酒客渐渐散去,只剩下桓震这一桌,与角落里的一桌两人。桓震等得很是不耐,叫过伙计来教他去瞧瞧。那伙计也觉事情不对,然而自己身为人家店堂里的雇工,却不能私入主人家宅,当下定要桓震同去做个干证。桓震是无可无不可,当下应了,顺口叫那角落一桌的客人,问他去是不去。那两个客人,一个年逾四十,一个却是弱冠少年。那四十余的瞧着弱冠少年,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年身后。

桓震只道他是那少年家中的老仆,也不在意,要那伙计前导,一行五个人,直往许安住处而去。许安住在店后的一个跨院之中,走到院门前,那伙计第一个推门进去,突地张大了口,坐倒在地,伸出了手,抖抖嗦嗦地指着院里,好半天,方才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竟是昏了过去。桓震心中但觉不妙,他本来跟在那伙计身后,此刻一抬腿,便迈过了那伙计身子,向院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