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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164)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周延儒沉思道:“却有几分道理。但若林丹当真遵命了呢?”桓震呵呵笑道:“大人怎么糊涂了?林丹从命,皇太极正是得其所哉,便要发兵偷袭了。林丹一破,下一个便是金国奇。我军虽然有几分胜算,可是这么硬拼下来,哪怕胜了也都得不偿失。”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家岳将来要成就大事,可少不了下官手中之兵。”

他其实并不知道温体仁是不是要举甚么大事,含含糊糊说将出来只是想诈周延儒一诈,没成想一诈即中,周延儒脸色微变,寻思良久,点头道:“桓总兵所言不错。那么本官该当如何处对才好?”桓震想了一阵,道:“大人可留那使者在营中盘桓数日,方放他回去,与其一封劝说林丹暂且息兵的书信,就说雾灵山山势险恶,咱们军中并无能亲往送信之人,教他自择人选送去便了。即刻密地急遣得力之人,约林丹待皇太极使者到日假作应允,暗地里与金国奇两下夹击,必能打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周延儒拊掌称妙,当下作书去了。

桓震告辞退了出来,却教人将黄杰悄悄唤来,细细吩咐一番。黄杰一壁听,一壁连连点头,领命而去不提。

金使在明营之中淹留数日,回去向皇太极禀报时候,周延儒的密信早已到了林丹手中。皇太极见书大喜,以为得计,当即教人送去给林丹。林丹先有了准备,首鼠两端一番之后,但觉左右已经开罪了皇太极,不如便彻底倒向明朝去,或者借助明朝之力剿灭了皇太极之后,还能讨一个封赏,重振当年声威。归降皇太极的蒙古诸部之中多有心怀二志者,形势一变,难保不再倒向自己这边来。林丹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见了金使便不再如上次那般烧了辫子驱赶回去,却是好酒好肉招呼一番,说是看在大明面子上,暂且歇兵两旬,让皇太极放心谈判。两旬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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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三回

北京城破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日,崇祯皇帝在后金营中,也已经度过了二十一个辗转难寐的日日夜夜。皇太极对他如待国宾,十分客气尊重,每日膳食都与自己一般待遇,更有专人服侍。可是崇祯却觉自己的处境,比当年落入皇太极祖宗手里受尽折辱的徽钦二帝毫无二致。他少年得志,踌躇满志的要做一番大事业,如何受得住这等挫折?况且古语有云,国灭君死之,正也。方出都门,崇祯便一门心思地求死。他用刀子割过喉咙,可是临割下去的时候手腕发软,没能割得透,自然死不成,刀子还给皇太极收了去,自此以后便给他双手套上长布,防他再寻死路。崇祯挨得几日,便开始绝食,皇太极令人撬开牙关,给他灌饮马奶,如此这般一日日熬将下来,虽然饿得一丝两气,却也总死不去。

皇太极也知这么下去终久不是办法,倘若崇祯真的死了,自己手里的王牌也就没了。虽说桓震那人反复无常,分明应承放自己大军出关,却又跟在屁股后面巴巴追来,可是照范先生判断,这姓桓的乃是明朝廷中的一个异数,旁人决不敢如他这般将皇帝的性命不放在眼里。留着崇祯早晚还是有用,绝不能轻易让他自己了断了。

可是他用刀子自杀,自己可以将刀子收了去,现下他不吃不喝,那又怎么办?连日来皇太极忙着应付两面大军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个寻死觅活的亡国之君。倒是达海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自随驾的众臣之中寻一个心志不坚的,许以重惠,胁以生死,叫他去劝说看管崇祯。皇太极深以为然,便将这事全权委了达海。

达海领命,便在掳掠来的臣子之中挑选。韩爌、成基命、刘宗周等几个老臣,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崇祯蹈此死地,早就将一身生死置之度外,哪怕他软硬兼施,正是毫不动容。达海虽然明知这几个人在崇祯面前最有分量,却也没法子强其所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来选去,终于跟翰林编修王铎一拍即合〔按此王即为後来与钱谦益一同投降者也〕。王铎此人,工于诗文书画,却没甚大义气节,达海连哄带吓,便将他弄了一个两股战战,拍着胸脯满口应承要去劝说崇祯打消死志。

崇祯受皇太极礼遇,专有一个大帐篷居住,却又看守得十分严密,一来怕他逃走,二来更怕他自杀。王铎持了达海手令,守卫一看之下便放了进去。崇祯自被俘以来与同行臣子素未谋面,即使偶尔听见语声迫近,也难瞧见半个人影。乍见王铎,不由得十分高兴,虽然平日对这个翰林并不十分信任重用,此刻瞧见却像他乡遇故知一般,一时竟有些哽咽难言。

王铎进得帐篷,一眼望见崇祯斜倚几畔,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模样,也是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崇祯面前,紧紧抱住他双足,放声大哭。崇祯握住他手,慰道:“起来,起来说话。事到如今,也不必论甚么君臣大礼了。”王铎连连叩头,泣道:“陛下保重,陛下保重!”崇祯苦笑道:“亡国之君,死为正道,还有甚么可说。”寞然仰首叹道:“就是死了,朕也无颜去见大明二祖列宗!”

王铎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其实圣人所谓‘国灭君死之’,也并非是说国家灭亡,国君必得自尽。朱圣集注云,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他引这一段,乃是朱熹注孟子的话。大意是说,国君并不见得非要殉国而死,倘若实力足以再图振作,还是应当暂且忍辱规避。迁国图存是权宜之计,守正待死是取义之道,为国君者大可以审时度势,择而处之。

崇祯平日十分重视经廷,自然明白这几句的意思。摇头叹道:“朕流播北荒,哪还有甚么恢复之计?”王铎急道:“陛下何必如此绝望?想我朝廷之中非无忠贞之士,如周阁老、温尚书者必会设法营救,迎陛下还都,那时徐图振作,再雪前耻不迟啊。若是今日意气殉死,将来国家大业却要谁来主持?何况我大明千里江山,岂是这么容易亡于虏手,失一北京不过暂时之败耳,中华南北万里处处可都,陛下但留一身在此,必有复兴之日。”

崇祯苦笑道:“你懂甚么?大明将来或者尚有可为,只是朕之一死早已注定,避无可避。”翻身坐起,注目瞧着王铎,冷冷道:“朕这里把守严密,你是怎样入来的?”王铎一怔,一时不敢便说乃是达海叫自己来做说客,崇祯瞧他神情尴尬,早已明白了十分,别过头去道:“朕这里不见说客。你出去罢,上复你家主子,朕落入贼手,唯一死而已。他若还念昔日君臣之义,便给朕一个爽利。”说着闭目不语,任凭王铎大哭哀求,也不再睁开眼来瞧他一眼半眼。

王铎无计可施,只得灰溜溜回去向达海请罪。这一边崇祯仍是不肯吃喝,皇太极又选几个明臣轮流劝说,崇祯只铁了心肠,半分也打不动。眼看就要发起对林丹攻势,皇太极无暇再管崇祯的死活,只是令人每日继续灌饮马奶,维持他一条残命而已。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皇太极以阿敏为副,亲自点起八千精兵,衔枚疾走,自南口悄悄掩入雾灵山,要打林丹一个猝不及防。在他逆想之中,林丹得了明使的书信,只道自己为了与明议和,才出此下策,必不会防备他半夜偷袭,定可一击而破,回头再来收拾金国奇。可没想到他引兵杀入林丹大寨,一路上静悄悄全无半点声息,起头还道是林丹一部正在熟睡,可后来愈打愈不对,一座座营帐都是空荡荡的。皇太极这才惊觉中计,只恨不曾带着范文程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