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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13)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好容易出了广灵,三人不敢停留,只是轮换背负着傅之谟,徒步急行,往枪峰岭方向而去。走到天明,后面也并没有人追上来。桓震略松了一口气,便觉傅之谟在自己背上着实沉重,当下招呼了鼎臣一声,说要跟他换肩。傅鼎臣欣然答应,两人停了下来,鼎臣将父亲扶下地来,忽然神色大变,眼睛发直,颤颤的伸出手来,摸了一摸之谟的脉息,骤然大叫一声,双眼翻白,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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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伤逝

桓震心中一沉,连忙用力扶住,将两人慢慢放在地上,顾不得探看傅鼎臣的状况,先去试之谟的呼吸,只觉触手冰凉,毫无感觉,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刘黑虎本来走在前面,听得鼎臣一声叫,便回转身来,惊疑道:“我只下了迷药,何得如此?”桓震顾不上回答,伏在之谟胸膛上,也听不到半下心跳,更渐觉他身体冰冷僵硬起来,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桓震脑中一片混乱,茫茫然地放了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傅鼎臣苏醒过来,呆呆看着父亲尸身,突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刘黑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用的这是甚么迷药!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刘黑虎也是一脸迷茫不知所以,竟由得他踢打,一言不发。桓震定定神,拉开了傅鼎臣,抓住他手腕,和声道:“青竹,你且莫急。咱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好不好?”傅鼎臣慢慢平静下来,恨恨的指着刘黑虎道:“还有甚么不清楚的?分明便是他用药不慎,害死了我爹!”桓震却不作如是观,想了一想,问黑虎道:“刘大哥,你带傅老先生出来之时,可曾留心他在作甚么?”刘黑虎抓抓后脑,困惑道:“做甚么?我先吹了迷烟,自己才进牢中,进去之时便只见他趴在地下,至于原先他在做甚么,那我也不知啊。”桓震“啊”地一声,对傅鼎臣道:“青竹,你别激动,慢慢听我说。这件事情似乎并不简单,你暂且不可迁怒刘大哥,咱们慢慢查明真相。”傅鼎臣一脸怒色,瞪了刘黑虎一眼似乎又要说些甚么,口唇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刘黑虎性子何等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等冤枉?一顿足,大声道:“桓兄弟,傅兄弟,姓刘的要是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便用老子这颗黑头,送与你们祭傅老先生!”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转向广灵方向去了。桓震只觉事情十分不对,似乎眼中所见都不是实情,然而空口无凭,说甚么都没有证据,却也不好开口叫黑虎回来,只得任由他去了。傅鼎臣跌坐在地,不哭不叫,失了魂一般只是瞧着父亲尸身。

桓震深怕他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又不知该当如何出言劝慰,犹豫了一会,心想还是找些事情给他做做的好,当下按着他肩头道:“青竹,逝者以矣,该当入土为安才是。”傅鼎臣呆呆望着地面,喃喃地道:“入土为安?我爹明明没死,为甚么要入土?”桓震大惊,喝道:“你说甚么疯话!傅老先生的身子早已冷了!”傅鼎臣大叫一声,暴跳起来,双手左右开弓,连掴自己耳光,直掴的口角流血,气竭力尽,这才停下手来,呼呼喘气。桓震叹道:“眼下广灵是回不去的了,我们正在逃命,带着……带着傅老先生的身子十分不便,不如……”傅鼎臣淡淡的道:“不如火化了罢。”桓震心中一惊,不料他竟能抢口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倒无话可答了。

傅鼎臣仰天长叹,道:“请百里兄为我准备柴草。小弟想多陪家父片刻。”桓震默默点头,自去准备不提。

他将一切都预备好了,这才转来叫傅鼎臣,两人一起将之谟的尸身抬上柴堆,点起了火。桓震一面看火,一面心中不断祈祷傅之谟英灵保佑,广灵的差役没那么快追到。也不知是两人运气太好,还是真的有傅之谟在天之灵庇佑,火葬安安稳稳地进行完了。由头至尾,傅鼎臣始终一滴眼泪也不曾流。桓震虽然替他担心,但却不好明说,只得默默的帮他拾捡骨殖。在他心中,始终认为傅家所有变故都是从自己身上而起,因此对傅鼎臣总是存了三分歉疚之意,深怕他再出了甚么事情,那么自己就算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傅之谟了。

两人将该做的做完,天色已经不早,算算周士昌和雪心也该到了枪峰驿。刘黑虎虽然不在,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傅鼎臣将父亲骨殖背了,一路上默默赶路,也不来跟桓震搭话。直到定更时分,方才赶到驿站。

大出桓震意料,周士昌和雪心竟然未到。这件事情除范大外旁人并不知道,偏偏范大有差使出去了,他又不能向其他的驿卒询问,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甚是闷闷。一夜过去,刘黑虎并未赶上来,桓震欲待回广灵县去探看一番,却又不知县城中情形如何,劫狱之事有无发作,曾芳是否下了海捕文书通缉自己两人,这般莽莽撞撞的跑回去,实在与自杀无异。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回灵丘一趟,好歹还有蒋秉采在,至不济也可从他那里探听些消息,打探一下周士昌祖孙的去向。他向来说做便做,好在日前自己骑来那两匹马还放在驿中,驿卒看范大的面子,都好生喂养照看,当下牵了马匹,嘱咐傅鼎臣几句,也不管他愣愣怔怔的听进去了没有,向着灵丘方向打马便行。

这一回却没迷路,未时没过便赶到了县城。他自入灵丘县境,一路上见到的蝗虫已经不多,想来蒋秉采这几日灭蝗甚有成效,不由得心下略感宽慰。他再不耽搁,直奔县衙,离得远远的便听人声鼎沸,只见一群乡民,聚集在县衙门口,衙门紧闭,门外却是人人翘首而望,不知道做些甚么。桓震心中奇怪,跳下马来,扯住一个乡农,问道:“这是出了甚么事情么?”那乡农重重叹了口气,道:“咳!蒋大人给参了,要卸官呢!”桓震吃了一惊,马也顾不得拴,上去啪啪打门,一面叫道:“我是桓震!”门子听出他的声音,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放他进来,又将门紧紧闭上了。

桓震顾不得多说,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在哪里?”那门子指了指大堂。桓震再不理他,径直奔到大堂去,只见蒋秉采一人负手而立,望着漆柱上那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对联发怔。桓震不敢惊动他,悄悄走到身后站定。蒋秉采似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桓震,微露惊讶之色,旋即恢复平静,淡淡的道:“世兄以为这副对联如何?”桓震知道那是文天祥在扬州任职时的对子,想了一想,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蒋秉采目中神光一闪而逝,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哈,哈哈,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他一连说了三遍,神色愈来愈是愤激。

桓震心知自己离开的这两天定然出了甚么变故,只不敢开口询问。倒是蒋秉采自己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桓震走后,蒋秉采便照着事前约定好了的,立刻组织农民捕杀蝗虫。开初头两日甚有成效,灵丘的蝗虫要么被火堆引诱烧死,要么被农民大扫帚扑打而死,要么便被赶出了县境,可是到了第三天头上,忽然起了一阵谣言,说是这次蝗灾乃是因为县主蒋秉采不敬信蝗神,蝗神发怒,降下的灾祸,更有两个道士,闯来县衙要求开坛作法。蒋秉采自然不吃这套,将两个妖道一顿毒棒打了出去。不料其中一个道士,回去之后竟然当夜便死了。另一个道士次日便来呼冤,蒋秉采自然也不理他。那道士临去之时,恨恨地威胁定要蒋秉采纱帽落地。不知他用了甚么邪术,竟给他在一日之间设法通知了大同府的同伙。(作者注——有训练的信鸽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同伙也是个道士,本是马士英亲信之人,传说还与马士英有些不干不净,听得同道身死受辱,当即吹了些枕边风,定要催着马士英立刻启程,亲自往灵丘去整治那胆大包天的蒋县令。马士英居然也就答应,先发一道文告,将蒋秉采暂行停职,俟后详办,跟着便大举出行,以后的事情,桓震都知道了。衙门口的那些乡民,都是受过蒋县令恩惠的,听得这个消息,一起前来挽留。蒋秉采知道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小心又要被扣上一顶煽动无知愚民的大帽子,索性令人紧闭衙门,一个人也不教放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