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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117)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傅山不知哥哥何以对一个叛国通敌的将领这般挂怀,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加上此前种种事端,心中不能无疑:难道他真是袁氏一党么?原本他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少刻面圣之时,倘若陛下真要降罪,自己就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也要保住哥哥一条性命。可要是他当真与姓袁的一道里通外国,那……那……

还没想明白那当如何,方才进去通报的执事已经转回,道是皇帝召见。傅山一惊,却见桓震已经疾步随着入内,连忙打醒了精神,正一正朝服,跟在后面。

两人入殿之时,正与钱龙锡、韩爌一干人擦肩而过。钱龙锡满面晦气,韩爌忧心忡忡,刘一燝青筋暴突,成基命不住叹气,周延儒扬扬自得,温体仁却是两眼望着脚尖,看不出半点神情。桓震躬身行礼,韩钱等人微一点头,旋即离去,周延儒却冷笑一声,瞧着桓震道:“好自为之!”桓震一怔,待要追问,周延儒已去得远了。温体仁瞧他一眼,叹了口气,一面摇头,一面去了。

甫一进殿,便听得崇祯大声咆哮。桓震心里一紧,脚下加紧几步,一眼瞧见袁崇焕脱去了冠带朝服,垂手立于殿下,身后站着几个羽林侍卫,耳中听着皇帝大声叱骂,神色间却是一片漠然,仿佛那个给指着鼻子目为汉奸贰臣的人,同自己毫无干系一般。

桓震、傅山参拜已避,崇祯瞧了两人一眼,余怒未消,冷哼一声,也不理睬桓震,径对傅山道:“清晨传召,此刻方至,敢是在尔等臣子眼中,朕便是这般任人瞒哄的泥塑土偶么?”傅山连忙叩头,口称不敢,候得崇祯怒气少平,这才将自己等候桓震的前情略述一番,却略去了两次有人通风报信,只说是路上相遇,以致耽搁了时辰。

崇祯满脸狐疑,盯着桓震上下瞧了一番,忽然冷笑道:“朕着人往营中宣召,袁崇焕只推说将你遣往山海关公干,怎么,何等公事了结得如此迅速,竟赶在接旨之前便已入城了,敢是插翅飞回来的不成?”桓震一时语塞,还未想出一个借口蒙混过关,崇祯已是紧追不舍,又再逼问道:“朕教你辽东任职,为甚么来?两年之间,袁逆反状无数,朝中大臣都有耳闻,怎么尔五十余次奏报之中无一提及?可是你与他合谋通敌?可是给他贿赂买通,勾结起来欺瞒于朕?还不一一从实道来!”说着拍案而起,顺手将一个缎包用力掷在地下。缎子散了开来,露出里面物事,桓震瞧得明白,正是自己累次上奏的密折不错。

侧目瞥了一眼袁崇焕,却见他丝毫不露惊讶之色,仍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模样,心里便是一凛:莫非他早知道?忽然想到,崇祯竟然刻意当着袁崇焕之面将自己的底细一概抖露出来。莫非是拿定主意此时就要与袁翻脸了?既然如此……

傅山在旁道:“陛下明鉴,桓总兵忧勤王事,夙夜匪懈……”崇祯一拍桌子,截口道:“忧勤王事?朕之所言,在他耳中恐怕只是过耳秋风罢了!”傅山原是想说几句漂亮话儿,就便将桓震给袁崇焕扣押的事头说了出来,也好叫皇帝相信两人并非一党,可是崇祯这般不由分说,一时间不知如何辩解,张开了口说不出话。

袁崇焕淡淡的道:“陛下,臣任职辽东,向以保疆复土为任,此心可昭日月,何须与甚么人勾结?臣若想通连外寇,早已经通了联了,何须等得今日!”崇祯怒道:“还敢狡辩!朕来问你,那虏酋前些天在阵前叫人对你说甚么壬子之约,那是何意?”袁崇焕挺直了脊背,大声道:“陛下不可过信人言,中了敌人的离间之计!”

此言一出,桓震心中不由得暗叫糟糕。袁崇焕这么说话,分明是当面指斥皇帝偏听偏信,昏聩无能。世上本来没几个为人君者能受得了这等言语,更何况面前这个年轻皇帝,还是一个性情刚愎自用,专好文过饰非的偏狭之主!

果不其然,崇祯脸色发青,恨恨然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据你所说,倒像这一班大臣都在冤枉你了?”将一叠奏折扔在他的面前,起身走下龙椅,俯身指着那堆奏折,道:“方才朕已经召周延儒与你当面对质,现下你可要再看看朝中众臣参你的折子?”袁崇焕并不去碰那堆奏折,摇头道:“参与不参,都没甚么两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为人臣者上不能匡明主之业,下不能平边陲之寇,死也不能瞑目!”

崇祯怒极,伸足将那堆奏折踢得满地狼藉,冷笑道:“还敢狡辩么?朕问你,你在城外屯驻多日,为何不与虏决战?”袁崇焕正色道:“陛下,虏军势大,对峙京畿,尤须持重。关宁军大队须要腊月初三、四方能抵京,到时再与虏战,方可操必胜之券。”

崇祯又道:“哼哼,虏军势大?然则前几日何以得胜啊?”袁崇焕心下微微叹息,明知这个皇帝于行军打仗之道半分也不懂,仍是耐住了性子慢慢解说:“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前日之胜多有偶然,可一而不可再。倘若轻兵冒进,给虏兵觑隙而入,那可……”

傅山一直在旁倾听,愈听愈觉袁崇焕所说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然则何以朝廷中的大臣们纷纷参他勾结外寇?这回鞑子入寇京师,他确乎也是迟疑不战,以致乡里周边多受荼毒,几日来市井之中街谈巷语,纷纷都说袁崇焕是约定了鞑子,不几日便要冲开城门,杀进皇宫去也。加上又有奉了皇命的协饷官员家家催银催粮,闹得人人惶惶不安,好些富裕人家已经开始挖窖藏金,贫穷农户无物可窖,只得将家中米麦鸡鸭吃个一干二净,道是宁可眼下吃饱喝足,城破之时做个饱鬼,也不愿将自己的钱粮不明不白地送了辽东的汉奸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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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回

一百零三回

崇祯皇帝铁青着脸,身子深深地陷在御座之中。他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为什么鞑子会突然闯进来?为什么袁崇焕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袁崇焕一路不与鞑子决战,却不停的不顾朝廷禁令与鞑子一前一后赶往京师?为什么袁崇焕在广渠门与鞑子一战之后再不交战,反而将各地勤王军马调离北京?为什么袁崇焕尽去关宁巡抚,把总兵都换上了自己的人,为什么袁崇焕一请再请,只是一个劲向朝廷要钱?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答案来解释——袁崇焕通虏!

其实,在他的心头,最大、也最沉重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他这个中兴之主在,国事反而变得更糟?在他看来,无外乎两个答案:要么是自己懒惰无能,或是臣下不尽职守,甚至从中暗地捣鬼。登基继位以来,自己诛除阉党不可谓无能,废寝忘食操劳国事不可谓怠惰,国家多事的责任自然不在自己身上。那么鞑虏进犯究竟应当归咎于谁?蓟辽督师是袁崇焕,整个大明最精锐的兵马归他指挥,两年半前平台之上他也曾当面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五年复辽,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非但没有复辽,反倒给虏兵打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是袁崇焕无能吗?自然不是。那么就只剩一个答案了——袁崇焕通虏!

就是这个通虏的袁崇焕,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地说甚么此心可昭日月!崇祯一掌重重击在御案之上,只觉得手掌又麻又痛,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感。他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将袁崇焕下在镇抚司狱,听候发落!”几名羽林卫士同声答应,一齐上前来擒袁崇焕。

袁崇焕霍然站起,将几名卫士吓得齐退了几步。桓震瞧着他整整袍袖,冲着崇祯跪了下来,连拜三拜,说道:“国难当头,袁崇焕杀一个不妨,却不可杀两个三个。臣去也,请陛下好自为之。”崇祯当他忽然起立之时,只道这蛮子真要动蛮,一惊之下顺手抓起了案上镇纸,待得见他只是叩头拜别,渐渐放下心来,一叠连声地只叫“拖下去”。好容易卫士将袁崇焕两手反剪,连推带拉地弄下殿去,这才慢慢放开镇纸,手心之中已经满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