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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柏林的六月船歌(255)+番外

作者: 美岱 阅读记录

我打他打累了,便瘫软在地上哭。他沉默地注视我,抬起颤抖的手落在我头上,轻声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不能挽回我失去的一切。

起初,我很爱闲逛在美国街头,看着那些鲜活的面孔,我时常会想,美国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也是人,有直头发,也有卷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各式各样的,女孩儿和孩子们在街头吃着冰淇淋欢笑,年轻人在广场上扛着日本产的音响跳街舞,中年人每天兢兢业业上班,忠诚对待自己的伴侣,却丝毫不影响搞外遇,老人们在公园里散步,卿卿我我时,看起来很甜蜜,而下一秒或许就会被某些混混抢去身上最值钱的结婚戒指,而混混们就会去蹲大牢......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这些事情在世界各处都会发生,所谓的对抗,到底在对抗什么?一群人对抗另外一群人,收获了什么?国家的威望?名声?可那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笑,因为一道铁幕,一堵墙,无数普通人的一生都被改写,被迫与爱人和亲人相分离,而相见却遥遥无期。

很多人都会讲大道理,可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尽管已经人到中年,却不如少时清醒。我越发感觉迷茫和荒谬,心理状态就直转急下,理查德建议我去报考医生执照。

他说,你总得找点事干。

也许他说得对,后来我才明白,我19岁时被关在地下监狱的那段日子尤利安逼我看书,被迫叛逃的那几年他要我去救乔治,无非就是想给我找点事干,人不找点事干很容易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对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我来说无比危险。他很早就看清了我,看到了我的怯懦,也知晓我的执着。

于是我开始考医生执照,那一年,1975年,理查德已退休,时常还会辅导我的学业。

我也不再和他吵架,尽管尤利安的消息又断了,但至少我有了考医生执照这件事。

这件事又拴住了我的命。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我结束考试后回到公寓,理查德坐在一片黑暗中,当我开灯时,发现他正在哭泣。他很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悲伤。

他说,莱茵,你的父亲,兰德尔去世了。

我瞬间大脑充血,请原谅我吧,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忘记缅怀我那去世的父亲,而是在想,万一我和理查德一样,悲惨到至终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怎么办?

我嚎啕大哭,嘴里竟喊出了“尤利安千万别死,再多等一等我”这种话,理查德前所未有地发了脾气,快六十岁的人抄起家里的棒球杆狠狠打了我一顿,他说他这是为我父亲打的,也是为我打的,他骂我不争气,说我要是早听他的话也不至于沦落现在这个地步......

打完我后他又抱着我哭,说他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我,从那天开始,理查德的身体状况就急转而下,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的瞬间苍老让我意识到原来他的命也是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这该有多么危险。

1977年,坐在花园里休养的理查德突然对我说,克格勃对我的追杀结束了,只要我不踏入苏联以及其管辖内的国家,我就是安全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不看我,目光落在花园中摇曳的矢车菊中,说,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

没有克格勃再追杀我了,可我依旧不能回去,依旧是苏联板上钉钉的“头号叛逃分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弃了对我的追杀,可我早已麻木到不再抱有探寻究竟的好奇心。

十六年,我被追杀了整整十六年。

和他也分开了十六年。

恍然如梦。

后来我告别理查德,回到了西柏林。自此我便住在维克多少校的公寓里,开办了自己的诊所,成为了梦想中的“穆勒医生”。

当我第一次拿起手术器具,挽救病人生命时,有那么一刻,仿佛萨沙就站在我身边。

他笑着,注视我,并不说话。

但他给我很多信心,让我相信自己的确有那个能力。

萨沙,萨沙......我的萨沙......你看到了?

那堵墙,那堵横亘在东西柏林,将我和他分开的那堵墙……

闲暇时我时常走在柏林墙下,抚摸那冰冷的墙体,萨沙,你说当时尤利安建造这堵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他亲手建立了一堵把我和他分离的墙,他那时就知道我们会分离这么久吗?他是如何咬牙把这堵墙建造起来的啊......

我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但奇怪的不只是我,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柏林墙下痛哭,思念另外一边的人,我并不独特,我只是这个荒诞年头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萨沙,萨沙,你听到我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