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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柏林的六月船歌(133)+番外

作者: 美岱 阅读记录

听他们说,我被击中的那一刻还抱着安迪送我的收音机,于是卫兵们很贴心地把收音机捡了回来,尽管它摔得和我一样惨,但现在它正被我捧在手里。

电台里播放的音乐有些断断续续不成调子,但我仍旧很喜欢。

你听,是《莉莉玛莲》。

“在军营之前

在大门之前

有着一盏灯

至今依然点着

我们要在那里再见一面

就站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我们两人的身影

看来像是合而为一

那是情侣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见也无所谓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样

只要我们在那灯下相会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

我能认得你的脚步声

你的步伐有着独特的风格

夜晚变得令人燃烧不耐

我忘记了是如此的遥远

我将遇到如此悲伤的事

此刻你会跟谁在那座灯下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与你一起,莉莉玛莲

不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

或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

我都渴望梦见

你那令人迷恋的双唇

你在夜雾之中旋转飞舞

我伫立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歌词很美,旋律很动听,让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12岁,柏林的大街小巷都在播放这首音乐,优美的女声不仅把德国军人们的魂儿都给勾走了,连盟军的都不放过。但很奇怪,为什么现在民主德国的电台里还会播放这首纳粹意味十足的歌呢?

啪嗒两声,音乐戛然而止,就像被剪断的一根彩带。随后传来沙沙的白噪音,磁带倒带,我疑惑地摇了摇收音机,然后就听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钢琴曲。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我心脏猛地收紧,伸出手想要关闭收音机,却在触碰到按钮的刹那停了下来。

可它有什么错呢?

它不过只是一首钢琴曲罢了。

我出神地向后躺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枕头间,目光飘向了窗外。漫天的大雪中,橡树上堆满了厚厚一层银白,枝桠冷缩。天空好像被冰封冻,悒郁而昏暗,沉沉地压下来,将本来就逼仄的世界,变得更令人窒息。

远处,是一片略凸起的山林,在风雪中变成模糊不清的黑灰色,像莫奈的油画,蒙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恍惚。

那里本该是我的目的地,重获自由和新生的地方,我却无法到达那里。

可是,你......你还在那里吗?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漫天大雪中,有个落寞的男人在林中的雪地里差点冻死,只为等待一个永不再来的人。很久之后他们再次相遇,境况已经大为不同,对他而言本该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却再也无法开口。

伏尔加河在病房里流淌,六月的河水砰訇在东柏林的雪中,钳着铁条的窗户关不住渴望逃离的目光,一个人只有一具躯体,一个人只有一道灵魂,它们却相分离。

雪落,我在路灯下奔跑。滚烫的子弹,没入我柔软的腹腔。

我闭上眼睛,记起那晚透过玻璃,照进杂物间的月光。

病房外传来军人敬礼时军靴相碰的声音,我转过头时他已经推开了门。

“我以为你不会再听这首曲子。”

他脱下沾满雪的军大衣,摘下军帽抱在怀里,往后顺了顺银发。似乎心情很好,他舒展修长的脖颈,向后旋了旋肩,然后冲我明媚一笑。

我沉默地转过头。

他坐到床边,摘下手套,活动了一下关节,便握住了我的手。

“这次的假期会很长,我们可以一起在苏联待很长时间,你可以提前想一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他一边说,一边掀开我的被子,撩起我的病服看:“但我始终担心你的伤势。”

他轻轻在我腹部摸了摸,我忍不住打颤。

他抿嘴轻笑,落下睫毛,倏尔又抬起来,仿若一道闪电,闪耀着绿色火光——天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我的心已如墙角碎石,浸泡在污秽的雪水里,凌乱不堪。没过多久,病房里一片沉默,只有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在兀自飘荡。

“你知道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大厅吗?”他突然说:“这次我会带你去现场,听我们苏联最好的乐团演奏这首曲子。”

他凑近捏我的肩,心疼地说:“然后给你吃点好吃的,你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雪仍旧在下,六月船歌一曲落罢,莫扎特的交响乐开始奏响,他伸出手轻轻摁下了关闭键,自此,病房里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只听到窗外隐约的风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