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铜色森林(62)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直至夜深,她们被赵淮原安顿在侦缉科的空房间里。

灯关了,门也合上,但她们一直睁着眼睛,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音。

照相馆里的那张照片已经给取回来,就那么放在写字台上。画面里每个人都微笑着,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快乐。桌上的灯照下来,相纸有些微的反光。

赵淮原没有细看,只是把它翻过去,背面朝上,而后问:“没有别的东西了”

对面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个。”

声音也是熟悉的,就是白天在车上的那个年轻包探。

但一阵沉默之后,另有一个陌生声音说:“人既然已经走掉,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像是有特别的权威,其他人都应:“哎。”

而后便又听到脚步朝这里过来,门被推开一条线。

还是那个声音问:“这个是……”

“对……”赵淮原点头,紧跟着轻声地说,“蛮作孽的,小姑娘只有八岁,从小我看着大起来,一直叫我爷叔的。”

那声音停了停,又道:“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好……”赵怀原应着,关上了门。

眼泪已经干涸,欣愉和知微听着脚步远去,心里明白,她们就是这个“其他”。

第28章 新年会

年末的最后几日,上海开始下雪。

先是雪子,后来又成了片,慢慢地在屋顶和树枝上积起来,是江南难得一见皑皑的景象,整个城市远看显得分外洁净。落到路上,却又被踩化了,融成泥泞的冰霜,使得街道近看更加肮脏。

本地德国电台在广播里预言,伦敦势必会在农历新年来临之前陷落,伟大的第三帝国即将在欧洲建立起新的秩序,亚洲的“解放”也就不远了。

但报纸上却说,工部局卫生处每天早晨都从租界里收走结了冰的尸体,还有佛寺里信徒们组织的“陆地慈航”,去沪西替冻死在“歹土”上的人收尸。一个雪夜过去,能收到六七百具,其中一多半是婴儿和幼童。

继煤气之后,用电也开始设限。有轨电车停了,车厢孤零零地冻在南京路的轨道上。但该得出门的人还是要出门,为了一天天缩减的薪水,一步一步走在半融的雪地里。

林翼把汽车留给了钟欣愉,连同那个白俄司机,接送她往来在银行和公寓之间,并且把自己日常用的一堆东西也送到了圣亚纳。

常兴听到消息,跑去跟他讲:“阿哥加油,是她听你的,还是你听她的,就看你本事了。”

他品出其中隐晦的含义,一个毛栗子敲过去,却也没话讲。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是什么人啊,他输给过她太多太多次,这一次又凭什么会不同呢

费朵拉礼帽,牛津皮鞋,各色匣子和装衣服的袋子,由公寓门房帮忙搬到楼上。钟欣愉开门接着,一件件挂进衣柜里,知道他这是广而告之。他们两个人就算是同居了。

但本人却没来,大概耽搁在某一处俱乐部里,直到她次日早晨离开公寓去上班,都没有见着面。

紧接着这一天是礼拜六,眼看元旦又要休市放假,银行大厅早早结束营业,楼上各科的公事房里也比平常松散了许多。

与沈有琪告诉她的一样,冯云谦即将去往香港,临走之前在外汇科办了一个小小的新年会,带来一瓶香槟,还有曲奇饼和巧克力。他去香港的事由也就这么传了出来,说是一个银行界的会议,上海各大行都派了代表参加。

科里有人深表羡慕,毕竟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琢磨离开此地的路子,要么是去国外的疏散船,要么就是由香港转道重庆。

但也有人拍马屁,说冯公子这回一定是又要高升了。冯云谦只是笑,开了香槟,分了曲奇饼和巧克力,跟众人道了声“Happy New Year”,早早下班走了。

钟欣愉却不能不想到更多,在这个时间点上,各大行派代表在香港开会,显然也是因为即将开业的中央储备银行。

新年会之后,职员们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邻桌一位四十多岁的文书正把分到的曲奇包在打字纸里,抬头看见钟欣愉,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带回去给孩子吃的……”

钟欣愉把自己那一份推到他手边,说:“我不爱吃甜的,你一起带回去给孩子吧。”

那人顿了顿,道了谢,收下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围有家庭的中国籍职员大都这么做,还有两个印度人也一样。

钟欣愉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此时的上海已经是整个中国生活资料最丰裕的地方了,而洋行公事房里的这些人又是这个城市普通阶层中收入最高的那一部分。如果他们也有了肉眼可见的窘迫,那其余的那些又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