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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60)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出了圣亚纳的大门,钟欣愉走路去上班。

节日之后的外滩还是老样子。

一侧是黄浦江水,漫漫的灰色的一片,不知从何处传来邮轮悠远的汽笛声。另一侧多是银行,美国有利,中国通商、交通、中央、台湾、美加利、华比、荷兰、中银、横滨正金,外国人开的、中国人开的,都有。建筑的外立面要么清水红砖,要么花岗岩,无一不周正端庄,仿佛树立在那里可以百年不变。

只有细看,才能发现战时的仓皇,中央银行早已经迁往重庆,四联总处也没有留下,其余各行墙边堆着沙袋,一部分出入口临时封闭,玻璃上贴着的米字,黑纸,还有工部局宵禁的告示。

走到汇丰,银行里也还是老样子。

底楼大厅尚未开始营业,但柜员都已经坐在位子上,等着两位主管打开保险柜,依次把里面的钞箱拿出来,一只一只地开箱清点,核对,签字,才算正式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时隔多年,那种齐整的仪式感,仍旧让钟欣愉觉得舒适而妥帖,就像十几岁第一次看到这场景的时候一样。

外汇科的工作开始得更早。

过去的习惯是每日上午九点半确定几种主要货币的当日汇价,而后在楼下大厅里挂牌。整个上海的外汇市场都要以汇丰的牌价为准。但如今因为汇市波动频繁,已经改成了一日几次挂牌。一旦遇到大宗交易,无论买还是卖,都需要交易员一笔一笔地确定下家,再分别给出特别的比价。

外汇科的公事房里就有电报机,各地的行情都能第一时间收到,以电码的形式打在纸带上,源源不绝地吐出来。伦敦、纽约、巴黎、东京,以及香港。

此时伦敦市场尚在假期中,但纽约那边只耶诞一日休市,昨夜已经开始交易了。

至于香港,中英平准基金的委员会就设于香港。那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平准会在两家外国银行里开了户头,每天通过电报的方式联系上海的交易员,在租界内的外汇市场上买进卖出。麦加利是其中之一,另一家便是汇丰。

其目标是稳固法币的国际汇价,只可惜“战况”始终惨淡。

1935 年发行之初,中华民国法币一元相当于美金三十分,或者英镑十四便士半。

1937 年开战至今,平准会已两次耗尽数以千万计的外汇借款,也已两度放弃维持,法币兑英镑的汇价先后跌破一先令与八便士两个关口,如今已不到四便士了。

要不是因为那个突然而来的转折,现在的钟欣愉应该也在香港,有一份体面且高尚的职业,已经结了婚,过着本来唾手可得的平淡幸福的生活。

但在现实里,那个转折到底还是发生了。她在上海,在汇丰外汇科,走进公事房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对面交易员那里取早晨的排价表,送到总处过目签字,再拿到楼下大厅挂牌。

有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种可能,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第27章 火车轨

消息是第二天传来的。

赵淮原坐着巡捕房的汽车到坟山路,听一百三十六号的邻居讲,亭子间那家的女儿才刚出去了。他于是又到弄堂里找,把欣愉和知微从公用水龙头那里叫过来。

“乖囡……”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喊她们,但一嘴烟气,眼睛是红的,蹲下来看着她们欲言又止。

父亲前一夜没回来,但这段时间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们知道他总会回来的,根本没多想。直到此刻,欣愉已经预感到不对,心跳急剧地快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知微盯着赵淮原问:“我阿爸呢”

赵淮原错开眼神,顿了顿才道:“早上起来吃过东西没有”

“吃过了,”其实还没有,但知微接口回答,又问了一遍,“我阿爸在哪里”

赵淮原伸手揉了一把面孔,一半是擦汗,另一半是因为困倦,而后才站起来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他牵着她们,天热,手是腻的,身上黑色香云纱的褂子被汗水洇湿,隐隐散出气味。欣愉本能想要挣开,但知微却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经过一百三十六号门口,见有几个人围在那里看热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包探已经从房子里出来了,见到赵淮原,便小跑几步跟上,一道往外面走。

巡捕房的汽车就停在弄堂口,一个包探坐到驾驶员位子上,另一个替赵淮原拉开后排的车门。

“乖囡,上车,我们去找你阿爸。”赵淮原抱了她们一把,让她们坐到里面,自己也坐进来。

拉门的包探麻利地关上了车门,到前面副驾位子上坐好。车子发动起来,驶出坟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