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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201)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像是过了许久,他再开口,却是对常兴道:“停车。”

“阿哥……”常兴再一次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把通行证递过去,说:“不要去公济医院,去广安里,再另外给她找个医生。”

而后,他把她放平到座椅上,自己开了门下车。

“阿哥,侬组撒”常兴看着他哀求,“一道走啊,阿哥……”

但他已经清醒过来,是她的一番话让他清醒。

朝前面路口望了一眼,铁丝网已经拆除,正等着救火会的车子。还有受伤的日侨被抬出来,也是用轿车送去医院。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等到伤者都被送走,救火车开进来,此地又会被封锁,宪兵队肯定要抓捕引发爆炸的人及其同伙,火灾现场会被一寸寸地调查,苏州河以北的房子大概都会被搜查一遍。

钟欣愉可能留下的痕迹,以及留住森山住宅里的那一具尸体,都需要处理,如果他和他们一起走,那就都走不掉了。

“没时间了,”他对常兴道,摸出口袋里的枪,“你别跟我废话,我这里还剩两粒子弹,如果你不走,到时候一粒给她,一粒留给我自己,没有你的份,随便日本人怎么弄你。”

常兴不说话了,状如失魂落魄,眼看着他单膝跪到车边,摸索着把她手上的戒指取下来。

她忽然懂了他的意图,也不再反对。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想对他说,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对她道:“你放心,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而后,便关上了车门,转身朝着影戏院前面走过去。

宪兵队的发电车已经来了,探照灯被一盏一盏地点亮,光束的交集处可以看到无数士兵的影子,以及重重的枪口。但他只是朝那里走着,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汽车再次发动,随着日侨的车流,离开乍浦路,朝码头驶去。

钟欣愉躺在后座上,意识再次开始抽离。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因为在那一瞬她仿佛可以看到过去短短的一生。从那个瓢泼大雨的深夜开始,一个婴儿在无边无际的血泊里沉浮,一双宽厚的手把她从那里面捧出来,将她和那个真正的钟欣愉一起放在育婴箱中,分给她一半的温暖,让她活了下来。

让她有机会做过少女的梦,也当过江洋大盗,让她遇到过许多人,也经历过许多事,直到此刻,一切都万分值得。

她活过,活过。

第105章 幸运

那天凌晨,钟欣愉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小诊所里做了手术。

吗啡带来温热的麻木,她在昏睡中隐约听到医生讲话,带着些德国口音,大概是住在舟山路一带的犹太人。

医生说她运道好。因为最初看到她身上的血,他惊讶这个人怎么还能活着,等到清创之后,才发现那些血大多不是她的。

他给她处理了伤口,腹部的刺伤,还有手上的烧伤。看起来吓人,但都没伤到要紧的地方。

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呛了烟,她的肺部已经能听见哮鸣和啰音。来这里的路上,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其实是因为窒息。

医生说,这个症状也许会好起来,也许会越来越严重,她应该去医院。

但送她来的两个人,舒拉看着常兴,常兴没说话,医生便明白了。这是个没有执照的小诊所,什么都做,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问。

黎明之前,麻醉尚未褪去,常兴和舒拉带着她离开诊所,去江边的旅社。

常兴把她抱进女演员们的房间。旅社老板听到声音出来张望,隐约看见她衣服上的血。

舒拉叉腰站在门口挡着,用生硬的上海话说:“刚刚弄掉一个小孩,你要看吗”

这在舞女当中大概是很平常的事情,老板嫌晦气,转身走了。

门关上,舒拉也对她说:“你运道好,那个诊所没执照,但医生是货真价实的医生,你会好起来的。”

什么运道但她只是闭着眼,心里想,是跑马厅头奖,还是血巷吃角子老虎机上的 Jackpot,抑或是交易所里隔夜大涨的期货

也许就在她活下来的这一刻,林翼已经死了,用他手里的那把枪自尽,或者来不及这么做,在受刑之后被处决。那些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闪现。她并不想要这样的运道。

天亮了,舞团离开旅社。

从那里到码头还要经过一个检查站。常兴把她藏在一只箱子里。因为咳嗽忍不住,舒拉又给她打了一针吗啡。箱盖钉上,贴着中央储备银行的封条。

马四宝说过的,平常车子过路障都要搜查,只有贴着中储行封条的不用开箱。

常兴也说:“今天运道好,宪兵队的日本人不够用,这一片路上都是特别警察署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