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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20)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钟欣愉知道这是事实,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沈有琪的介绍,以及背后的贵人相助。

她在这头想,女秘书还在电话那头说,特别关照她,务必去找个西医打两针预防针,疟疾和伤寒。

这是本地西侨圈子以及体面华人当中通行的做法,理由是很充分的,租界就这么小一块地方,开战之后涌进来那么多难民,夏季天气酷热,慈善营里流行疟疾,天冷下来,又开始流行伤寒,年年如此。

钟欣愉对这两种病一点都不陌生,甚至觉得以自己的出身来看,多半早就免疫了。但她什么都没多说,一律照办。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融进其他女职员之中,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恰如银行的着装规范——裙子到膝盖以下,穿高跟皮鞋,戴单串珍珠项链,略施脂粉。

林翼来找她,也是在她接到电话的这一天。

那时已是傍晚了。外面下大雨,天早早地黑了,路边的房子里早早地亮起灯,暖黄色的一盏一盏,从外墙上的窗口漫射出来,更衬得室外灰暗湿冷。

钟欣愉从西医那里打过针回来,手里挚着伞,没有穿胶靴,脚上还是那双单皮鞋,纤瘦的脚踝从英国绿呢子大衣下面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雨里,拐到南阳路上,便看见公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就是上次送她回来的那部林肯。

车身在路灯下闪着蜡光,雨水落到上面,滑不留手似地聚成水珠,再汇成水柱滚落下去。驾驶员位子上坐着个人,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一线,正凑着那条缝吸烟。她以为还是那个白俄司机,等到那人转过脸来,才认出是常兴。

小常也是个男人的样子了,身上穿一件时髦的格子花呢猎装,头戴鸭舌帽,脚蹬雕花意大利皮靴,只是个头终于还是没有蹿起来,跟小时候一样,敦敦实实的一个,一看见她,赶紧灭了烟,冒雨从车上下来,又朝她眨眨眼,一抹帽檐以示致意。那动作既俏皮又熟稔,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

钟欣愉走过去,见他绕到她这一边来开车门,心跳骤然快起来。她以为知微就坐在里面。但门打开,车内只有林翼。打扮不及上一次华丽,却也是很讲究的,青灰色的三件套,俱乐部领子衬衣,别着铂金领针。

“走吧。”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车。

“去哪里”钟欣愉问。雨滴弹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小军鼓一样铮铮地响,几乎淹没他们说话的声音。

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常看了林翼一眼,也许是想征得他的同意,再决定是不是要告诉她。

但林翼并没有理会那个眼色,不等小常开口,已经探身过来把她拉进车里,替她收了伞,答非所问地说:“你放心,总归不会卖了你的。”

钟欣愉横竖是要跟他走的,也知道他的脾气,索性不问了。

小常开车,拐到爱文义路上,一路往东。

钟欣愉望着窗外,脑中都是见到知微之后即将进行的谈话,关于应该如何开口,又怎么说服对方。所有这些问题,她已经考虑了很久,本以为全都计划好了,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却又忍不住想要统统推翻。

天色又暗了些,路灯和霓虹渐次亮起来,车窗外弧光变幻,玻璃上映出林翼的影子。她看着他侧脸的映像,仿佛可以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逃吧,一起走。而那个声音其实也是她自己的。

就这样晃了神,好像一眨眼,车子就已经停在燕云楼门口。嘈杂的京味馆子,窗口挑着灯笼,店堂里摆满圆台面。

位子是早就定好的,跑堂领他们上二楼,进包厢坐下来,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菜却又点得很铺张,一样样端上来,层层叠叠的一桌。

钟欣愉有些意外,没想到林翼会带她到这里来。此地与他现时今日的排场不符,如果想要摆阔,似乎应该去华懋或者国际饭店那样的地方。而不是眼前甜腻粗陋的京八件,豆沙饼,萨其马,蜜三刀。

“太多了,吃不掉的。”她说。

林翼只答:“有常兴在。”

“当我饭桶啊”常兴喊起来。

林翼笑了声反问:“你不是吗”

“我……”常兴语塞。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忽而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们从前也是这样的。

餐桌上几乎总是小常在讲话,问钟欣愉在美国都做些什么住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钟欣愉一一回答。她在费城读过几年书,住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奖学金足够开销,但她有时间还是会找些事情做,比如给大学里的教授当助手,统计数据,整理书稿,或者去银行做夜班女秘书。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勤工俭学,到了那里其实也过得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