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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2)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警车已经开到到北火车站附近,人流繁密起来,挑担子的,拉黄包车的,推独轮车做生意叫卖的,挨挨挤挤,从马路两边往中间蚕食,使得汽车和马车举步维艰。

副驾驶位子上安着个铜管子喇叭,开车的西探伸手过去转动摇把,试图驱散人群。呜——啊——声音传得很远。

“不要鸣警笛吧……”程佩青急忙探身到前面,用英语提醒。

“什么”西探还在那里摇,一口乡音浓重的阿拉巴马话。

“不要鸣警笛。”程佩青重复。

“什么为啥”西探又问,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说不要鸣警笛!”程佩青有些动怒,紧跟着解释,“这本来就应该是一次突袭搜查,而且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道理说得明明白白,不该打草惊蛇。那西探只是笑起来,眼里带着些不屑,手又摇了半圈才慢悠悠地停下。

程佩青也只好作罢,又踩着一地华捕的脚退回来坐下。这案子关系重大,但交到这么一群人手上,最终结果如何,他真的不知道。

北火车站前便是铁马路,上海租界最早开辟的道路之一,跟着全中国第一条铁路一起修的,是以被本地人称作铁马路。就在这条路上,靠近文师监路的地方,有一座钱业会馆,是沪上钱庄银号公会所在,业内开会议事,拜财神,祭先董的地方。他们此行要找的那处宅院就在后面,同样也是会馆的地产,一向放租出去给人住的,以租养馆。

最初得知这个地址,程佩青就觉得讽刺。

上海滩的金融市场分南市与北市。南市在苏州河对岸,华界县城之内。北市,就在此地。本埠总共一百多家钱庄,有六十余家聚集在这一带。倘若真有人在这里做假钞,而且还是钱业会馆的房客,倒是正应了一句成语——弩下逃箭。又或者像西洋人说的——dark under light,灯下黑。能够想到这么做,并且敢于这么做的人,也必定是不简单的。

于他意料之外,又好像是被他言中了。两部警车驶到那座宅子前面,只见正门洞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里面出来,恰好被截住去路。三辆车同时发出尖锐的刹车声,猝然停下。

彼时,天阴欲雨,看不清轿车里人的面目,只知道不止一个。程佩青哪里经过这种场面,以为免不了一场冲突,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

“左右围住了。”前面西探下了命令,自己没动地方。

一阵轻微的机械声响起,是钟庆年从腰间拔出配枪,拉开保险,推门下车,一众华捕也随之鱼贯而出。

“哪个是这里的主人”

程佩青还在车上,只听见外面脚步纷杂,赵淮原呼呼喝喝。

仅只一秒的静默之后,那边的车门也开了,从驾驶位子上下来一个男人,穿一身黑色汽车夫制服,讲话带着点浦东腔调:“我们先生姓叶,就在车上坐着呢。”

姓氏是对的。程佩青屏息,军政府侦缉处的审讯记录上写着这个人叫叶少钧。

“那就请叶先生下车,跟我们走一趟吧。”赵淮原已经从西探那里接过搜捕令,在车夫面前亮了亮。

轿车后排的车窗这时候才缓缓摇下来,露出正主的面目。

程佩青隔窗看着那个人,也下了车。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是侦缉处搞错了。眼前所见与他想象中的假钞贩子截然不同,那只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戴一副细金丝边圆眼镜,斯文打扮,面色纯净,看起来十分体面,身上穿的虽是一袭天青色夏布长衫,但辫子显然是早就剪了的,也留惯了西式短发,像洋人那样打了发蜡,分了发缝,纹丝不乱地梳到后面去,更加衬托出他面孔的轮廓,是一种带着些阴柔气的英俊。

“可有领事的签字”这位叶先生开口问,面对一片制服警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慌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些饶有兴味的表情。

“什么领事”赵淮原一愣,方才的气势瞬间没了。他们做巡捕一向欺软怕硬,租界里的华人平民也多是“软”的那一种,一旦遇到个不怯的,总觉得背景不简单。

而眼前这位叶先生并不与他多言,手伸进长衫前襟里抽出一个皮面本子,递到车窗外面,叫汽车夫拿了去,直接交到西探手上。

那是一本大英帝国子民的护照。

程佩青的心往下一坠。按照原来的计划,接下去无非就是把人带回巡捕房问话,再加上搜查住处。无论是得到口供,还是物证,只要能有一样佐证案情,即可提出将疑犯引渡给军政府侦缉处。但倘若这个人是英国籍,则需要英国领事的签字才能讯问搜查,此后的发展也就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