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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18)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这一回,倒像是真心说出来的。

钟庆年看着她,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也像是松了口气。

大概只有欣愉隐隐觉得不对。父亲说她们不懂,其实她们是懂的。一斗大米多少钱,一天的菜金多少钱,老虎灶上一勺热水多少钱,什么东西是自己家的,什么东西不是。那时的她们虽然幼小,虽然未曾见识过财富,但早已经明白了铜钿的意义。只是父亲选择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别的事。

那时,知微在弄堂里已经有了一小群拥趸,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总跟在她身后一起玩。但她也时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有时甚至是比她大得多的男孩。

欣愉在一旁观战,看得心悸,身体想跑,两只脚却黏在地上,不知是该留下帮忙,还是赶紧去找父亲。

但知微总是豁得出去,甚至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以为自己天生神力,只要想赢,就一定不会输。

这劲头叫男孩子们有点怕她,又总是忍不住想招惹她。

而知微睚眦必报,每次都会追上去跟他们打。只可惜到底年纪小,她大多数时候跑不过那些男孩子。偶尔叫她追上了,也打不过他们好几个。但打得多了,便有了策略,只盯着领头的那个打,终于把那个男孩子打出了血。

人家姆妈告状到家里来,又有邻居去弄堂外面大路上喊钟庆年:“587,倷女儿又闯祸了!”

知微坦然等着被叫去罚站,可钟庆年回来,看见双方脸上手上的乌青和擦伤,只是拉了她到自己身边,对人家姆妈说:“你儿子比她大两岁,高大半个头,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人家姆妈语塞,却还是不忿,拖着孩子走出去,嘴里不清不楚,说:“没有娘教,就是这个样子的……”

知微听见了,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心里想,这还不算完。

正好有邻居生了头虱,据说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品种,用一种很臭的药水洗过好几遍,还是没能彻底去除,只好去弄堂口摆摊的扬州剃头匠那里刮光头。她跟着过去,捡了一把地上的碎发,塞到男孩家晒在外面的棉被里。

没隔几天,便看见那个男孩子也被带到弄堂口,坐在剃头挑子旁边的板凳上,脖子下面围着张旧报纸,等着让扬州剃头匠给他剃头。

先剪短,再推光。男孩子不愿意,张大嘴巴哭起来。几个路人围着看热闹,知微也去看。他越是哭,她越要笑。

只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过多久,欣愉和知微便发现自己也生了头虱,的确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品种,用一种很臭的药水洗过好几遍,还是没能彻底去除。头痒倒是其次,发丝儿上结着的一串串虫卵,看得欣愉寒毛直竖。

她觉得这是报应,因为她和知微一起做了坏事。

弄堂里的人讲上海话,管头虱叫“老白虱”。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种长着锋利口器的怪物,紧紧附在她的头发上,正一点点蚕食着她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吃到脑子里,把她给吃没了。

这恐怖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忍无可忍,终于哭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父亲听。

而知微就在旁边盯着她,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叛徒。

钟庆年听她说完,站起来对她们道:“走吧。”

“去哪儿做什么”知微警觉地问。

他还是平常的语气,说:“你做了什么,去跟人家讲清楚,该赔礼的赔礼,该赔钱的赔钱。”

知微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提高声音辩解:“这件事是他自己不好!谁叫他欺负我,活该头发掉光做和尚!”

“闭嘴,现在就去。”钟庆年不听,拎着她出门。

“我不去!你放开我!就算到了那里,我还是骂他活该,活该没有头发,活该做和尚!”知微大喊大叫,拼命挣脱,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钟庆年一把抓住她,两只大手箍紧了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下身,双眼看着她说:“打架是一回事,这又是另一回事。你是我女儿,就得老老实实,堂堂正正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就是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他还是在意的。

“那我不做你女儿了!”知微脱口而出。

钟庆年听见,突然沉默。

欣愉在旁边站着,已经吓傻了。她可以感觉到那种气氛的变化,攥着知微的手摇了摇。那意思她们都明白,是要知微赶紧收回那句话。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气。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其实知微也会害怕。

“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走吧。”还是钟庆年先开了口,起身牵着她们下楼。

知微没再反抗,跟着去了男孩子家,站在天井里,面无表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但并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