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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154)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除去外汇交易方面的工作,他同业里人脉颇广,主动兼着广告宣传的任务。

上海分行开张的日子定在一月二十号。是他安排了人手,在有轨电车,公共汽车,甚至几大车行的人力车上面都贴了标语。从公共租界的南京路、福州路,一直到法租界霞飞路的繁华地段,到处都能看见大幅广告。另外还印了十多万份单页,雇了卖报的小贩,一张张夹进发行量最大的几张报纸——《申报》、《新闻报》和《中美时报》里面,分送到人到户。

等到了正式开张的那一天,又弄了好几辆大鼻子卡车,每辆上面都张灯结彩,拉着一支锣鼓队,在租界里各处兜圈子。所到之处,锣鼓喧天,电喇叭的声音震耳欲聋,红绿传单四处纷飞。

可就算这么热闹着,当日华胜大楼的情形却十分落寞。

门前台阶上传单和广告纸零落了一地,为了防止军统方面有所行动,还布置了三四十个巡捕,大多是虹口那边派过来的日籍警员,荷枪实弹站在那里。另有不少记者侯在马路对面,照相机就举在手中。那样子不像开门迎客,反倒好似守株待兔。

当时,整座大楼里已经有数百名行员,大多无公可办。

楼上公事房里的,还能找出些案头庶务来消磨时间。楼下大厅的最尴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在柜台后面静静坐着。

从早晨九点钟开业,到下半天四点半关门,统共只有不到十个客人走进来,到储蓄部开户存款,或者去柜面上兑换中储券。但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熟面孔,一搭一档地唱戏,聊作点缀。等他们办完业务,一路走出去,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的回音散了,大厅里便又寂寂无声。

下班之前,总裁来给他们讲话,站在中庭挑高的玻璃穹顶下面,气宇轩昂的样子,说:“现下的情况,是因为民众对和平运动不了解,心理上还存在阻碍。重庆方面的势力重重阻挠,英美国际又偏袒重庆一方,拖延对中储券合法地位的承认。但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你我一同努力,我中储行必将业务丰裕,繁荣昌盛。”

下面人鼓起掌来,开业第一日就这样散了。

隔天登出新闻,汪政府的报纸上写的都是“开幕当天,盛况空前”。《正言报》却极尽讽刺,说记者在华胜大楼门口站了两个钟头,不见有一个客人走进去。有行员出来散发传单,路人不齿,撕碎了扔在地上。

就在那篇报道的下方,紧接着便是半个版面的讣告。四周加了黑框,里面森森的几行黑字,写着沪江大学全体师生哀悼商学院教授严承章,并未详述事情的原委,只说尊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设告别仪式,亦不受任何形式之馈赠,兹定于某日某时出殡,移柩至龙华公墓落葬,特此讣闻。

这是钟欣愉已经知道了的。沈有琪打过电话给她,解释说是校方为师生安全考量做出的决定,把出殡的日子定在工作日,只号召大家于出殡当时在自己做事的位子上替先生默哀。

钟欣愉听见,竟是松了口气,因为不必面对有琪的那一问,你为什么不能去送严先生

此时看到报纸,却还是黯然,她静静坐在那里,许久不动。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难得出了太阳,阳光穿透纱帘照进来。林翼坐在餐桌对面,正和她一起吃着早餐。

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出长长的一段灰烬,终于碎落在桌面上。他伸手过来拿走了,在白瓷餐盘的边沿上捻灭,而后握住她的手。

但她回神,只是把那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递给他看,笑道:“我说过的吧,就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他一定是不信的,却不说破,不屑地笑了,把报纸扔到一旁,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就着早晨的阳光看她,把她额上的碎发轻拢到后面。她只批了件晨衣,这时候觉得冷,便格外贪恋他身上的温暖,整个人偎在他怀中。他抱她起来亲吻,她闭了眼,任由天旋地转。

倘若不去想报纸上的那些事,他们好像真的过上了他说过的那种日子,每天一起吃,一起睡,他做她的男人,她做他的女人。

第76章 除夕

严先生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虽然给印在了报纸上,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时刻。那一天,钟欣愉坐在华胜大楼的公事房里,看见手表的指针指向十点钟,便起身到走廊上凭窗眺望。

外面天光冷白,笼盖着经年不变的街景,沿江铺展开来的栈桥和码头,往来的车与船,挑夫,行人,骑马的英国巡捕,响着笛声,铃声,喇叭声,并没有谁为这件事停留片刻。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垂手交握,在那里默默站了一会儿。不确定此时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有多少人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但一定是有的。他们肃立着,回想沪江大学教室里的严承章,以及那一副正被送往龙华的孤独的灵柩,或许还有严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