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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2)

很少有人和谢老师一样,能够发觉他正常的那一半脸长得很乖巧,是温柔的。

他总是在温柔而麻木地承受着大家的讥笑,有时候自己也配合着笑一笑,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谢老师看在眼里,他念书永远是最认真的一个,老实本分,分在小组里总是默默地做最多的活儿。别人欺负他,他也总是好脾气地受着,话不多。

“没事的,老师,您能和我聊聊天,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前我在村子里,别人见了我都绕着走,从来没人和你一样那么专注地听我说几句话。”

“同学也都很好,至少没有拿砖头砸我。”

他说的很平和,但头总是低着,肩也佝偻,长期背负沉重的侮辱,使得他的脊柱已经长得畸形,被压弯了。

她后来对他说:“晚自习之后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来找我单独辅导,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半张正常的脸露出些窘羞的红。

她认识他这两年,习惯于他微驼着背,来敲她的宿舍门,把他自己写好的论文、散文、乃至于诗歌带给她,请她指点。

这年头很多人喜欢骂娘,却很少有人喜欢写诗了。

他却执着地写着。

同学们笑他,丑八怪写丑东西,酸死了,比你的烂葡萄脸皮还酸。

他笑笑,老老实实地又写。

但现在,他连这一份权力也没有了。

谢老师想着之前的事,心中唏嘘,怜悯地望着眼前的男孩。

少年道:“我这次来,是来向老师告别的。我明天就要走了。”

“回老家?”

“……嗯,算是吧。”

少年顿了顿:“老师,要是我的病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家就会对我友善一点了。那该多好。”

谢老师的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什么努力都已经做过,可惜她毕竟不是他的家人,她做不了最终的决定,也救不了他。少年的家境一天局促过一天,母亲懊悔让这孩子出来念书,家里毕竟还有一个身体健全的次子,才念中学,有病的那个叫回来,便可换健全的孩子走出去。

她觉得她做的也没有错,作为一个母亲,也要权衡家境,她很公平。

“你……你上次放在我这里,要我替你看的论文,我还没有完全改完——”

谢老师觉得自己就快兜不住泪了,仓皇地变换话题。

“但前面我读得很仔细,你要不要迟一些再办离校手续去,等我全部批掉……”

“不了。”他笑着摇摇头,“天一亮,我就要走了。”

她懊悔极了,为什么总觉得还有时间?

为什么不熬一个夜?

又为什么,要去逛街,闲聊,开那冗长无意义的会议?

这里有一个学生将要碎的梦,还有一颗快要跳不动的心,她作为他最后一任的老师,却不能给他的梦献上一捧花束作别。

“对不起……”

“没关系的。”他说,“但我最后写了一首诗,我能不能把它送给你?”

她忙点头。

他便从书包里拿给她看,纸页很薄,捧在手中仿佛没有重量。

她逐字逐句地读完了,是一首很缱绻的爱情诗,滚烫热烈,却小心翼翼,她曾看过很多大师写过的爱意。从古人的“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到今天的“我的眼睛更好看,因为我眼里有你”,但这一刻,好像都不及少年捧出来的这一页纸。

他什么也没有说破,仿佛说破了也是一种韵律的缺失。

少年是个诗人,知道失了诗意,地位悬殊的爱情,也就只剩下难堪。

“是留给您的纪念。”

丑陋的面庞和正常的面庞都写着温柔。

“对不起,老师,我实在买不起什么礼物送给你。”

“没什么比这个更好了。”她背过身,压着哽咽,“你、你吃些东西吧,我去给你找茶点。”

借着翻箱倒柜,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谢老师拿了一罐奶油曲奇放到茶几上。

少年礼貌地谢过了,在谢老师的注视下,终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茶杯,却缩回手,轻轻地:“好烫。”

她碰了碰:“怎会?温的。”

但还是给他回去添了些冷水。

少年就着最爱吃的饼干,一点一点地喝了起来。

吃完喝完,夜还长。

他说:“老师,我能在你这里再看一会儿书吗?”

“当然可以。”

少年又笑,有些无奈:“都要走了,最后还这么麻烦您。”

“没事,你多留一会儿都可以……对了,你回去之后,再给我一个地址吧,我把看到的好书都寄你一份去。你这么聪明,其实哪怕是自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谢老师只能聊作安慰,“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微信上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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