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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鬓楚腰(291)

管事自是忙应承下来,“是,小人明白。”

陆则颔首,本来都要让他出去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想起小娘子誊名单时认真垂首的模样,恰恰将他这数月看惯尸横遍野逐渐冷硬的心,敲出一丝缝隙一般。他忽的随口问了句,“她无儿女奉养吗?”

管事被问得猝不及防,好在府邸下人不算多,他个个都熟悉,也都说得上来一两句,忙答话道,“原是有的,生了一个女孩儿,她屋里男人是打仗没的,她舍不下女儿,硬是一人拉扯大了。后来女儿嫁去别村,说要接她过去养老的,她舍不下家里的麦,说收了再过去。不等她过去,那村子叫流窜的鞑子给劫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她女儿一家老少七八口人,连还在襁褓里、七八月大的小孩,都没留下。她这样的,年轻时候没了丈夫,年纪大了又没了儿女,有些爱说闲话的,便说她命硬。国公爷心善,便叫府里雇了她。自打女儿没了,她脑子便有些糊涂了,昨晚冒犯您,怕也是一时犯浑,被上次国公爷的事给吓着了。”

陆则听到这里,问了句,“父亲的事?”

管事忙解释,“也就今年早前的时候。您是知道的,宣府这地,平日除蒙古鞑子来犯,时不时还有那等逃上山做匪的。国公爷带人去剿匪,连夜回的,那日我恰不在府里,伺候的下人手忙脚乱,也未曾察觉国公爷是带伤回的,没请大夫。等第二日,人都烧得神志不清了,才匆匆忙忙叫大夫来看。因着这事,奴才便跟府里上下叮嘱,叫他们做事细致些、警醒些,这才有了昨日吕媪冒犯您的事。”

管事也不敢多说,他没伺候过陆则,不知他的脾性,见他问了,才敢说上几句,也不敢添油加醋,说上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着,在陆则面前给求求情。

陆则听了,沉默了有一会儿,才开口道,“知道了,无需罚她。”

管事自是替吕媪谢过陆则,才退下去了。

陆则在宣府,拢共留了不过五六日,第七日上,随他来宣府的三大营便已整装待发,欲朝保定的方向走了。保定如今事情也已了结,蒙古瓦剌联军主力于宣府被父子二人重创,本就元气大伤,瓦剌内乱本就未绝,如今外侵受挫,矛盾更是进一步激化,老可汗十几个儿子,已经兵戈朝内。

来自北部骑兵的威胁,短时间内已经不复存在。保定本就设了卫所,又有陆则先前从中斡旋,救灾之急已过,大抵是没什么事要他做了。

陆勤一贯极忙,这一日却也抽空来送他。父子俩这些年聚少离多,但陆家人早已习以为常,父子二人又是心性坚韧之辈,并没什么不舍情绪。

送到一处里亭,陆勤便主动停下步子,道,“我便送到这里了。”

陆则站在父亲身侧,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同父亲一般高了。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便是一个,着精铁盔甲的、冷着面孔,待他严厉胜其他兄弟几倍的存在。没有哪一个孩子,会不崇拜他的父亲,就如他们天然去怜惜保护柔弱的母亲一样。他也不例外,待他长大些,明白皇室与陆家之前那岌岌可危的,却被一桩婚姻、一个孩子维持住的平衡,他便渐渐回过味来,那些严厉,远比他先前以为的期许、厚望、期盼,更为厚重。

陆则偶尔回忆过去,无趣的幼年经历中,也偶有几个片段,能掠过他的心头,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很少想起,但他仍记得,他第一次正式面对陆家族人。是太、祖父的葬礼,他尚年幼,因长辈去世,进宫念书的课也停了几日,他与兄弟们在灵堂,当时最小的陆机甚至还未出生。父亲从满是雪白灵幡的堂院进来,叫了他的名字。

他起身,离开几个兄弟,走到父亲身边。父亲依旧是平日里那张冷硬的脸,没说什么,带着他朝外走,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堂屋那段路,落着雪,雪白地看不见一点尘土,仿佛是很远的。一直走到门口的地方,父亲转过身,蹲下身子,第一次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他对他道,“则儿,你是世子,等我死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里面的那些人,身上流着和你我一样的血,跟你一样姓陆,但人都有私心,或源于欲望,或始于恐惧,这无足轻重。就如狼群,只要你做得了头狼,剩下的狼,自然会跟随服从,以你唯首是瞻。”

父亲寡言,很少同他说这样多的话,当时年幼的他,既激动又不解,胸膛却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沸腾一般。

后来的事情,反倒没那么清晰,大抵是顺利的。他那时尚不知屋里的那些族人,有多忌惮他和母亲,盖因他生下来就被封为世子,他便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本来就该是陆家的“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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