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于阁部，今有武英王。”钱谦益丝毫不加掩饰地叹道：“这两位皆是我大明的股肱之臣，栋梁之材。我看两相比较之下，倒还是武英王于我大明的功劳要更加大些。”
此刻这两人以朱斌为自己最大靠山，心里和明镜一般，有武英王才有复社，有朱由斌才有他们的生存空间，因此无论公私场合，对武英王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赞美之词。
不想正在两人一唱一和之时，忽然里面雅间有人冷冷地说道：“我等读书人，若都像钱谦益、侯方域这般无耻，当真要把天下读书人的脸都给丢光了。当日在南京便如同一条狗般摇尾哀怜，今日摇身一变，却又如此小人得志。”
两人大怒，却见那雅间打开，出现的却是张溥新收的得意弟子归庄、陈枕、吴炎等人，这些人都是陵社的得力干将，张溥的左膀右臂。侯方域愤怒，说道：“我等名满天下之时，你这些人尚不知在何处，长幼有尊，焉能如此羞辱于我？张溥何人也？小人尔，你等岂有为虎作伥，早早晚晚间必有报应！”
钱谦益却比他狡猾得多，只是冷冷地说道：“是日在南京之时，朝廷只一封张溥为礼部尚书，那张溥当即跪地痛哭，捶胸顿足誓报朝廷恩典，指天盟誓如何如何，这当真有风范啊。可一等到了京师，却把朝廷对他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天下士子领袖，嘿嘿……”
这本是张溥最为忌讳的事情，陵社中人平时也绝口不谈，此时被钱谦益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老底，顿时让小圆三酌楼中复社人窃笑不止，陵社中人怒气迸发，咬牙以对。若不是他们手中无有刀剑，只怕这些读书人当真便会拼斗起来。
“你们都是何等身份啊，在此喧哗，简直是有辱斯文。”正在两相里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忽见外面张溥在几个人的陪伴下进来，沉着一张脸说道。
虽说复社和陵社势同水火，两社的领袖皆有大仇，但当初终究皆是张溥门下，此时看到张溥来到这里，心中多少有些畏惧，一个个便都住口不言。
“受之，朝宗，你二人虽然脱离我的门下，但当日毕竟多受我的指点，现在京师自行组织，身为复社首领，在公众场合岂能如此的不检点？哎，枉我当初对你二人如此器重。可惜，可惜。”那张溥走到钱谦益和侯方域二人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说道。
见这老家伙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当成后备子侄一般训斥，钱谦益和侯方域两人心里顿时大怒。可一来张溥的确曾经是自己的老师，况他二人又从来没有公开声明要和张溥脱离师生关系，这背师弃道乃是最为让人不齿的事。
二来张溥到底是朝廷命官，堂堂的礼部尚书。钱谦益和侯方域身后虽然有武英王撑腰，可说起来还是一介布衣。因此面对张溥的话，也只能把这怒气强压在了心里！
“张大人也错了。”笑声中，只见黄溪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这小圆三酌楼本就是让人尽情谈论的地方，又不是在朝廷之中，张大人何必如此较真？况且是骂张大人也好，甚至是骂武英王也罢，总是本着关心朝廷之心出发，武英王尚不在意，难道张大人倒不开心了吗？”
这黄溪何等身份？天下第一号的大特务头子。那张溥虽然位高辈重，可却并没什么实权。眼看着黄溪公然出现在这里为复社之人说话，只能硬着头皮讪笑了几声和黄溪打了个招呼。
钱谦益和侯方域徒得大援，精神无不振作，都想着你张溥方才还不可一世，端足了架子，可现在黄溪一来，什么威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又还怕他做甚？
小圆三酌楼看到京师两大社的领袖齐聚于此，连黄溪和张溥这等人物也都现身，都知道今日有好戏看了。那小圆三酌楼的老板更是细心，赶紧吩咐伙计把大门关了，不再放客人进来。
今日两大社的精英都在这里，将来传了出去，只怕这小圆三酌楼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
“黄大人既然发话了，老朽岂能不照从遵行的？”张溥定了定神说道：“不过凡天下事，莫过于道理二字。受之和朝宗虽为我的门生，但今已自立。今日适逢于此，不如便将两社之争论辨个清楚，以为天下雅事如何？”
谁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今日在这小圆三酌楼中，便会把复社和陵社两社的理念争辩个清楚。甚至更深一层说了去，却是新旧两个势力的另一种较量。是以武英王朱由斌为首，和以张溥为首，革新派和守旧派在另一条无形战线的搏杀。
“张大人这言最好。”黄溪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这小圆三酌楼中没有尊卑之分，更加没有师生之说。只有各自的想法，大家只管痛痛快快说了出来，我黄溪可以用信义向各位保证，今日无论你们说了什么。保证日后不会有人向尔等追究。”
钱谦益和侯方域大喜，黄溪这是在暗示自己向陵社开火。只要今日能把这事办妥当了，等传到武英王耳里，岂有不得到重赏的？也许，在小圆三酌楼，便是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了！
第337章 残忍的笑容
双方谁都明白，这是一场谁也输不起的辩论，无论是谁输了，复社和陵社这两个他们的组织，在声望和威望上，都将受到沉重的打击，甚至，会因此而动摇到它们的根本！
陵社的归庄率先发难。在他心中看来，以传统儒家的观念视之，继承永远是第一位的，只要是老祖宗传来下的，那就必定是正确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至于“父之道”正确与否，则是绝对不可深论的。
在陵社人士的心目中，祖宗法度是不可变的，只要是变更祖宗法度就是罪名，根本不同考虑当变不当变。庄甚至宣扬越变法越退步、越变法越亡国的言论，主张谨守“祖宗之成法”，以“世世相承，无有穷期”。
其实，陵社之所以那么强烈反对变法，除了观念上的保守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利益的贪执与自私，陵社，或者可以称其为保守派，之所以强调祖宗之法不可变，最重要的就是因为现在的法制对于他们这个阶层最为有利。
这场辩论从归庄开始，陵社陆续有人上来发表他们的“高见”。复社成员也不说话，只是让他们尽情发挥。那张溥见自己的弟子，将曾经的弟子说的哑口无言，也不禁大是得意。
“各位贤良之见解，真正让黄溪叹为观止。”待带一个时辰后，陵社人这才陆续发表完意见，黄溪鼓掌说道：“不过有争必有辩，不知复社各位贤良以为方才陵社言语如何？”
复社从一开始就是制定下的后发制人的策略，见陵社已经说得七七八八，侯方域这才微笑着道：“老师果然带得的好学生，侯方域深表佩服。不过侯方域偶读史书，却曾听说管仲变法而恒公霸业成；商鞅变法而秦国一跃成为强国；神宗变法而增强大宋国力。到了本朝，张居正之‘一条鞭’法，而使我大明国库充盈。让侯方域不懂的是，这些古人曾经用过的，做过的，为什么到了现在就不成了？别的不说，且说本朝太祖，驱逐蒙元鞑子之后，废除连坐法等等各种针对汉人的法规，莫非这不是变法？莫非太祖登基之后，皆因那是前人制定下的法规，因而绝不能动？绝不能改？侯方域愚昧，还请各位贤良赐教。”
侯方域这人人品虽差，但读的书却多，为人又聪明异常，引经据典一张嘴说起来又是伶牙俐齿，滔滔不绝。他说的明太祖朱元璋改元朝制度，本就是偷梁换柱，调换概念。朱元璋改蒙元之法本就是改朝换代的事情，是为所有汉人能接受的。但到了侯方域的嘴里，却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变法”。虽然朱元璋和朱由斌同样是个“变”字，但此“变”非那“变”。两者间变的程度、方式、目的、效果大不相同，就两出发点也根本不一样。但这样一说，却让陵社的人一时不知该从何处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