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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殇(46)

一遍又一遍的悲鸣被浪涛声吞没,黑夜笼罩着护城河,天地仿佛连成一线,唯剩那惊涛拍岸的声音……

王允一身白衣如雪,仍是如谪仙一般纤尘未染地站在岸边,定定地看着护城河,面色无喜无悲。

“司徒大人,趁董卓未上岸,快些离开吧。”站在一旁的宝正牵了马上前,低声劝道,“若他发了狂,怕是便走不了了”。

王允看了一眼那个在湍急的河水中无望寻找的男人,那样的痴狂,那样的悲怆,仿佛失了配偶的孤狼一般。

他转而翻身上马,“天下,怕是要乱了。”喃喃着,王允开口。

“司徒大人?”宝正微微一愣,不解。

“笑笑若死,董卓便是一匹脱了缰的疯马。”淡淡开口,王允扬鞭拍马,绝尘而去,只留下脚踝处那一阵“叮铛”乱响的银链声。

乱的,岂止是这天下?

宝正了然,不再言语,只是扬鞭追上王允。

“大人,大人!太守府出事了!”王允刚刚离开,便有人远远地高喊着一路疾驰而来。

来者是董卓旗下的兵士,见着樊稠,慌忙滚鞍下马,满身是血地跪倒在地。

怀中抱着铃儿僵硬的尸身,樊稠回过神来。

“大人!大人!”听得那兵士的垂死的禀报,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咽气,樊稠大叫着冲到护城河边,混沌的眼里恢复了清明,“王允的人马在血洗太守府!”

董卓置若罔闻,仍是一径拍着河水,不放弃他那无望的寻找。

他仿佛能够听到笑笑在河水深处哭泣呼救的声音,他的笑笑在哭……她在喊他,她要他救他……他总觉得,只要继续寻找,说不定,下一刻,他的笑笑就会回到他身边……回到他怀里……

可不可以,让他保有这样的希望?

“大人!王允的人马在血洗太守府!”见董卓不为所动,樊稠急道。

耳边是空白,他人性命与他何干?他董卓本就是暴虐之徒,笑笑若死,他便要所有的人都来为他的笑笑陪葬!

樊稠怔怔地站在岸边,看着董卓如疯了一般在那被暗夜笼罩的护城河内拍浪寻找……那无望的寻找啊……

直到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

心头微微一跳,董卓怔怔地看向不远的前方,那一抹随着河水缓缓摇摆的殷红……

涉过流水,董卓上前,缓缓伸手,自水中捞起那一抹刺目的殷红,那是笑笑的盖头,被水中的石头拌住而没有飘远的红盖头……

心,如坠冰窟。

终于,可以结束这无望的寻找了么?

连一丝渺茫的希望,都没有了。

抿唇,他定定地看着手中那一抹喜庆的红,绝望灭顶而来……他董卓,终究是注定孤寂!

为何,连他仅剩的温暖都要剥夺?

今天,是他同笑笑的大喜之日啊,为何苍天,可以如此残忍?

“大人……”樊稠牵着马跟上前来,见董卓面色青白,不由得有些迟疑。

“回府。”冷冷两个字,董卓转身上岸,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之上,留下一道血红。

跨下的坐骑吃痛,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踏着朝阳,董卓一路策马狂奔。

太守府内的杀戮仍没有停歇,断肢残臂,血色蜿蜒。

跳下马背,低头一脚踢开府门边一颗断裂的头颅,抬手拦腰一刀砍断一名迎面而来的黑衣人,董卓大步走进府内。

杀!杀!杀!凌乱的长发随着夜风乱舞、纠结……微褐的眼睛渗着血红。董卓一身刺目的喜服,手执弯刀,如死神般左劈右砍,踏着尸体和鲜血一路走进府内。

他心中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必须用这鲜血来清洗!

有笑笑,这里便是家。

没有笑笑,他要这里化为坟场!

“王允!滚出来!”狂吼着,董卓一剑将面前一个黑衣人劈为两半。粘稠暗红的血带着新鲜的温热,溅了他一头一脸。

东方,红日如轮,愈来愈暖。可为何,他的心,冰冷彻骨……

笑笑,他的笑笑,不见了……在他的大婚之日。

从未想过,他董卓有一天,也能成婚。他背负着天煞孤星之名,他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可是,那个总是如笑春山的女子,她愿意一生一世陪着他。

可是,这一生一世,为何竟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到令他猝不及防。

他的笑笑告诉他,她爱他,她愿意嫁给他。

可是……她竟然在自己的面前掉下了护城河!他竟然眼睁睁看着他的笑笑被那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杀红了双眼,董卓疯了一般,数百名黑衣人瞬间横尸当场,惨叫声、呻吟声交织了一个修罗地狱。

地狱又何妨!他董卓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灾难。

许久许久,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大人……”樊稠站在他身后,低低地开口。

董卓未出声,凌乱的长发挡住了他阴鸷的双眼,那双微褐的眼中,连最后一抹温情都消失殆尽。踩着一路的狼藉,一路的残肢,一路的血腥,他缓缓回房。

脚步微顿,他站在门口,仰头看向新房。刺入双目的,是门上所贴的一对红色的奇怪图案。

那是笑笑亲手剪来贴在门上的。笑笑说,那叫红双喜,在她的家乡大婚时一定要有。

象征着喜庆,双双对对,永不分离。

“双双对对,永不分离……”宽厚的双肩微微抖动,董卓垂下头,低低地笑,那笑声却是如哭一般悲怆。

蓦然抬手,狠狠一把撕下门上的红色双喜,董卓将它揉作一团,掷于地上。昨日此时,他松开笑笑的手,说,“明日见”。

若知那“明日”是今天这结局,他,决不会松开她的手。

大步走入新房,新房内,是满目的红。红色的新床,红色的绸被……那般的喜庆,喜庆得讽刺呢。

脚步微微凝窒,董卓看着新房内华丽的铜镜。

铜镜里那个男人,一身狼狈。红色的喜服上处处皆是濡湿,只是不知道那是护城河的河水,还是……死在他手下的冤魂。

青白的面色仿佛一具死尸,脸上斑斑点点,尽是暗红的血迹,……如屠夫一般。

这是笑笑的新房呢,如此污秽的他,踏进这里,是亵渎。因为笑笑,不喜欢他杀人。

微微抿唇,他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却是突然注意到了桌上那一只孤零零的碗。那是……“饺子”?

饺子……她,是这么说的吧?

“这是生的,生的!意为‘生子’的意思,讨个吉利。”

“说好啊,要计划生育,我只生一个,绝没有二胎,产后保持身材很费劲的。”笑笑带笑的声音如天籁一般,冷不丁在耳边响起。

董卓微微眯眼,看着碗内的饺子,一只只皆是圆圆弯弯,如笑口一般。

笑?笑什么?

阴沉着面容,他狠狠挥手,碗一下子被扫落在地,碎成几瓣,饺子全都滚落出来,静静地躺在地上,仍是笑。

董卓定定地看着滚落在脚边的饺子,突然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一个雪天,那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如藕一般洁白粉嫩的小手紧紧地攀着他,她对他笑。

她居然对他笑呢。

从懂事起,他便知道,他是天煞孤星,他是不祥之人,他克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所有的人都对他又厌又惧,从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笑脸。

……连村头的那只瘌皮狗看到他,都要绕路走,当真是狗眼看人低。

那样年幼的他,便已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即使自己突然消失不见,也不会有人寻找,也不会有人心痛,甚至……他们或许会额手称庆。

因为,他是天煞孤星。

而她,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

她,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在照顾着笑笑,殊不知,笑笑才是他的存在。他依赖笑笑,唯有宠着她,护着她,董卓才能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不是什么天煞孤星,不是孤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