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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梦(124)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的难看了起来,薄唇微眠,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横在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截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恃,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几天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

“哦?她是谁?”夫差淡问,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的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牢牢将香宝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事死如事生,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迅速蒙上一层水蒙,扁了扁嘴,眼泪涮地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再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我怕呀,我会做噩梦……我一直做噩梦……火,那样大的火……司香在喊我,喊我救她,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他喊我……他喊我娘……”

香宝一边哭一边嚷嚷,哭得直打嗝,夫差伸手抱住了她。

“伺候太子含饭。”夫差看向捧着珠玉,侍立在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忙低头上前,将手上捧着的玉放入司香口中。铺盖衣被,盖脸、填耳、以巾握手,小敛之后,再是大敛。入棺谓之大敛,之后是殡,司香葬以天子之仪,殡期七月。

殡之后,再卜噬葬日、埋葬墓地。

司香下葬之日,已经是冬天,香宝病重,留在宫中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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