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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故春深(64)

作者: 是辞 阅读记录

孟月泠认为俞芳君讲话很有道理,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把师父视为更像父亲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俞芳君真心赏识他。

孟月泠压腿的时候,往上加砖头加得最勤快的就是秦眠香,全因为她每次过去帮他多加两块砖,就能借机偷偷懒,少跑一圈圆场。

后来孟月泠的筋骨舒展开了,也不用别人帮忙了,秦眠香还觉得很是可惜。

孟月泠被孟桂侬抽脸那次,脸还没彻底消肿就又回了俞芳君那儿继续学唱腔了。

每天吃过早饭,秦眠香把自己的那颗水煮蛋偷摸揣进口袋里,休息的时候剥开了皮给孟月泠滚脸,再在孟月泠满脸嫌弃和惊恐的眼神中把鸡蛋吃下去,她说这叫不糟蹋粮食。

那时候俞家班所有的孩子日子都苦,学艺艰难,他们每天都是在同伴的哭声中度过的,久而久之师弟师妹们都学会了小声哭,因为一旦被俞芳君听到,保准要把他们全薅起来打通堂(一人犯错,全部挨打)。

可除了孟月泠,他们都没见过外边的样子,只觉得虽然苦,但生活都是这样的,也就不算多苦了。

那时候秦眠香喜欢缠着孟月泠让他给她讲外面的东西,时间一长孟月泠能讲的都讲完了,他一个小孩子见识也有限,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秦眠香说:“师兄,你要是不给我说这些,我怕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他们俞家了。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被你爹给送来学艺的,出科了就能走了。可我是师父买来的,跟那些到了年龄拜师学艺的不一样,照理说出科后前三年的包银要交给师父,可我不是,我一辈子都得替他赚钱,一个子儿都落不到自己手里……”

孟月泠承诺她:“师兄给你赎身,你等我攒钱。”

师兄妹俩一起坐在墙边,秦眠香靠着他的肩膀,抬头看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师兄,你说我们能成角儿吗?”

孟月泠说:“我能,你未必。”

秦眠香眉头一皱眉,坐直了问他:“凭什么你能?难道我真就要给你唱二路?”

孟月泠说:“你现在偷的懒,将来都会来找你的。”

秦眠香有些不耐烦:“你这话跟师父倒是一样。”

孟月泠说:“师父有时候是错的,但这句话是对的。”

“那我争取明儿个开始不偷懒了,这样说不定我也能成角儿。”

“你最好明天还记得今晚说了什么。”

记忆里那晚的最后,孟月泠把睡着了的秦眠香抱回炕上,俞家极尽苛待她,她瘦得可怜,倒真像她说得那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这儿了。

她迷迷糊糊地还攥着孟月泠的衣裳,嘀咕道:“师兄,我等着你救我啊……”

孟月泠从未忘记答应过她的话,出科后的头三年里,他从未给自己买过一身新衣裳,省吃俭用,往返于戏园子和家里,

前后脚出科的师弟师妹们都知道把钱花在刀刃儿上,给自己裁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然后去结交朋友,人情都换做了实实在在的座儿和钞票,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那年寒冬还是孟丹灵看不下去,送了他一件大衣。

孟月泠刚挂牌唱戏的那两年,其实并不卖座,北平爱听戏的行家和知名票友对他的评价都不大好。无外乎是说他不如孟桂侬,不仅不如孟桂侬,还不如当年还是童伶的孟丹灵,直说这梨园孟家要断在他手里。

但他那时候一则是还没适应戏台,二则是没找对适合自己的路子。照理说作为孟桂侬的儿子,自然要继续走孟桂侬的路子,譬如孟丹灵当年还是童伶时颇有名气,便是传承发扬了孟桂侬的戏路。

可孟桂侬的那套唱念做打的方式,孟月泠不仅不喜欢,也觉得不适合他,他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子,开辟自己的风格。

那时一则年纪小,被台下的人批评得也有些受打击,唱得有些畏手畏脚,身上既有孟桂侬的影子,亦有自己的想法,后来回想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二则他那几年把赚钱看得太重了,少花了许多心思在精进技艺上,就是为了攒钱给秦眠香赎身。

孟月泠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年,他要三年攒够给秦眠香赎身的钱。

孟桂侬听闻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只当他看上秦眠香了,把她赎出来娶回家做媳妇。他自己赚钱娶妻,当爹的省心,自然乐意。

可有一天,秦眠香突然告诉他,她要去上海了。

上海有个叫陈万良的富商到北平来谈生意,恰巧在戏园子里看上了秦眠香,连捧了几天的场。陈万良临走前一晚问秦眠香愿不愿意跟他去上海,他肯出钱帮秦眠香赎身,秦眠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到了上海之后,陈万良养着她,看起来颇得意她,她甚至不用再继续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