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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故春深(47)

作者: 是辞 阅读记录

佩芷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定会去耿公馆?”

傅棠抬头白了她一眼,似是嫌弃她蠢笨。他先当了孟月泠的探子,若是饭桌上看不见她,那便是人没来,他吃过饭就撤了,孟月泠也就不会来了。

可他没把这些话掰开来给佩芷说,而是调转了话头问她:“你今日来,又是给他献什么宝?”

佩芷又迟钝地问他:“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来献宝的?”

傅棠伸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那卷手稿:“一摞废纸,看样子不值钱。邵伯,帮姜四小姐带下去丢了罢。”

佩芷又夺了回来,啐他“俗气”,奔着孟月泠的院子就去了,傅棠坐在那儿没动,说她“不识逗”。

孟月泠完全没想到,她这次给他献的宝居然是她自己编的戏词。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佩芷本来坐的是他旁边的石凳,又立马起身跟他隔开了了一个人的位置,显然是在刻意地表达照顾他的感受。

可她的刻意不让人觉得讨厌,而是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打趣他,等他邀她坐回来。

孟月泠自然不会如她的愿,翻开手稿看了起来。她的字他倒是头一次见,似是自己创出来的。寻常人写楷书大多逃不开颜筋柳骨,譬如傅棠学的就是颜体,而他书读得不多,但这些年有保持习字,临的是柳体。

后来才知道她自小学的是欧阳询,天津有一位段老先生桃李满天下,亲手教她执笔,字迹方正疏朗,又有股峻意,倒是适合她。

佩芷说:“我不是说你这出新编的《孽海记》本子不行嘛,可你到了上海,自然还是要演的。我本想帮你把整个本子都重新写,可时间肯定不够,照着吕梦荪他们的改还行,可我猜你不会给我戏纲。

我就帮你想了些好词儿,你看喜欢哪句就换上去。还有就是,一出戏总要有段拿得出手的流水(西皮流水,京剧板式之一),你可能又要在心里觉得我俗气,可一出戏流传开来,戏众唱得上口的还得数流水嘛,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帮你写了段完整的流水,应该放在后半部分里,但我还没想好具体放在……”

孟月泠一张张看下去,大多是些单句不成段落的唱词,她怕不合他心意,同样的句子罗列了许多种选择,差别仅仅在于里面的某个用词不同,摆在他面前任君挑选。

他粗略扫过那些,最后看到了她说的那段流水。

佩芷心思跳脱,又抽出了前边的单句,认真说道:“你看这里,我记得原来的词儿是‘小尼姑我心思寂寞’,还有赵色空下山之前的一些话,我记不清了,可无外乎都是些春心荡漾之词。这么写实在是太肤浅了些,未下过山的小尼姑之寂寞怎么可能和《战宛城》的邹氏思春一样?依我看来,她还有一层心境应该是对山下世俗生活的好奇,所以才会想遇到一个男人成婚生子,这才叫思凡嘛。”

她见孟月泠不说话,追问道:“你难道不这么认为?虽然你就唱了那一场,可我都是认真听了的……”

他毫不怀疑她的认真,答道:“你说得有道理。”

她仿佛受到鼓舞,笑着继续说:“还有这里,给你写本子的人审美实在是俗气了些,小尼姑下山遇到小和尚便够巧的了,更巧的是这小和尚俊得惊天动地、时间无二,给赵色空写了好几句夸赞本无的话,都是水词儿。我觉着简简单单地用个‘清秀’就好,不过都是乱世中的凡人,淡淡然便足够打动观众。还有……”

孟月泠彻底沉默了,他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一瞬间倒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错觉。

当初他拿到本子的时候,就挑出了这些问题的,跟佩芷的看法大同小异,佩芷说的他都完全赞成。只是他情绪一向不外露,否则换做寻常人怕是会立马激动得站起来。

可当时编演这出新戏的时候他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所有的身段都要他亲自来排,实在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得面面俱到。吕梦荪三人都是跟孟桂侬年纪差不多的老学究,固执得很,又仗着长他一辈,到最后也不肯改。

丹桂社在孟桂侬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两年一出新戏,初春开演,跑一年的外码头,年底回北平封箱。孟月泠本打算这出新戏先不演了,什么时候改好了再演,孟桂侬自然不准,父子争吵,孟桂侬直说被他气得半死,病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孟丹灵从中周旋,孟月泠让步。

他何曾不想尽善尽美,追求个极致,可这么些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也越来越认清,人生尽是将就。

他本以为就这么下去了,这出戏他将来也不会再演,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告诉他:你当然有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