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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96)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神色稍稍有些晦暗,但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没人能看清。

“严副,你要的笔录!”刚才去打电话的刑警回来了,举着刚发来还热乎的传真冲进了室内:“我刚收到隆昌镇派出所发来的传真,这是去年712案的一手报警信息!”

严峫整个人登时一激灵,劈手接来翻开,只扫了两眼,就指着当中某页示意给江停看。

那是当地民警对贺良父母口述的勒索电话记录——

“那个声音说:‘一百万,一分都不能少,距离行刑时间还有七十二个小时。’”

江停说:“就是他了。”

啪!

严峫与江停重重击掌,尽管后者因为猝不及防,险些被这一掌击得踉跄了半步。

“等老子抓到那孙子,我非活活弄死他不可!”严峫充满了喜悦,全然不顾自己因睡眠不足而吼声嘶哑:“马翔去查关李雨欣哪个看守所离建宁多长时间车程?!”

马翔说:“这还用您吩咐吗,江阳县看守所呗,车程快的话仨小时单程,去不去?”

严峫一看表,凌晨一点十四。

“去!”严峫如狂风过境般抓起证件、制服和配枪:“马翔把你陆顾问送回家休息,叫个白天没值班的小子来送我去江阳,通知吕局跟当地看守所打声招呼——我要连夜提审那姓李的小丫头!”

突然他的手被人从身后抓住了,严峫一回头,只见江停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这身体……”

“没关系,车上睡。”江停回答得简洁利落:“案子重要。”

凌晨一点二十。

刑侦大楼彻夜灯火通明,楼下,大切亮起红蓝警灯,冲出了市公安局大门。

“还是陆顾问厉害,果然这个绑架不是孤案,绑匪的反侦察能力和对时间的精确把握也能从侧面证明他是个老手。”虽然马翔被严峫几次阻止,叫他回家去睡觉,但马大少还是带着案卷材料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哗哗地翻:“现在我们只要找到李雨欣,这小丫头肯定知道关于绑匪的信息,至少也跟那变态正面打过交道……”

“不一定,”后座传来江停的声音。

马翔一回头:“啊?”

临走前严峫随手抓了个姓张的小刑警来开车,他自己跟江停两人窝在后座上。深夜车厢昏暗,隐约能见到江停因为疲倦而有些苍白的脸色,但说话还是很沉稳的:“如果李雨欣跟绑匪正面打过交道,甚至见过绑匪的脸,为什么竟然被完好无损地放了回来,这是个目前无法解释的问题。”

“那咱们的思路难道……”

“思路本身没错,但有一点:我们的分析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而是在行为逻辑推理上的。”

马翔“诶?!”地一声紧张起来。

“……不明白?”江停瞅着他无辜眨巴的大眼睛反问。

马翔诚实道:“白天也许能,但我现在的智商只有白天的十分之一……”

严峫从上车起就始终望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沿途搜寻什么,闻言冷冷道:“你听他扯,他白天的智商也就最多70!”

马翔极其委屈地皱起脸,江停笑了起来。

“警方对嫌疑人做行为逻辑分析,就像传说中神乎其技的心理画像和微表情识别一样,都缺少科学论证,主要依靠的是经验。虽然我们说,刑侦人员海量的实践经验是行为分析的基础,但经验主义到底就是经验主义,如果缺少实打实的证据,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即便能达到99%的正确率,也无法避免那1%的致命误差。”

“比方说,”江停看到马翔认真的模样,难得来了点兴趣:“你想,我们现在对绑架并非孤案的推断依据是什么?”

“唔……”马翔迟疑道:“712绑架中出现了浸透鸡血的上衣,出现了行刑关键词,同时基本符合一男一女两名青少年同时失踪的前提……”

“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如果这世上就是有另一伙绑匪喜欢用血衣来威胁人质家属,同时看多了刑侦剧,喜欢用行刑这个词,也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手段呢?如果李雨欣的失踪真的只是单纯离家出走,跟712贺良被绑案完全只是巧合呢?”

马翔语塞。

“况且还有无法解释的部分,就是为什么申晓奇案中用到了浸透白尾海雕血的上衣,并且绑匪开口就勒索两个亿;去年712案出现的却是鸡血上衣和一百万赎金。”江停说,“我们不能否认这世上存在各种巧合,同时无法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因此在缺少证据的前提下,所谓的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都只是华丽的纸上谈兵而已。”

马翔若有所悟,默默地点着头。

“——但陆顾问,”少顷他又忍不住问:“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当真遇到了那1%的可能性,所有行为分析和推断都是错误的……”

江停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那么两个孩子就死定了。”

车厢内陷入了安静,空气微微沉凝,连开车的刑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在任何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都是正常的。”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严峫沙哑的声音沉沉响了起来。

马翔从副驾上回头望向他。

“刑侦人员不是神,在对抗犯罪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力不能及,甚至判断失误的时候。我们会因此付出惨重代价,甚至留下永生难忘的阴影,但那是每个老刑警都难以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下次面对犯罪的时候,还能不能带着伤痕和阴影再一次站起来全力以赴。”

严峫话音微顿。

在他身侧,江停似有觉察,极不引人注意地向他一瞥。

突然只听严峫“哎”了声:“小张,前面靠边停一下。”

开车刑警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灯靠边,缓缓停在了便利店前。车刚停稳就只见严峫推门钻了下去,少顷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

“喏,晚上开车提提神。”严峫把红牛、咖啡和零食递去前排,又往江停手里塞了俩热气腾腾的包子:

“晚上就你没吃泡面,都是惯的,赶紧拿俩豆沙包垫垫。”

江停稍稍怔愣。

严峫说:“吃了赶紧睡一会,马翔也别看材料了,养养精神。等提审李雨欣的时候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

大切闪着警灯在深夜的马路上飞驰,犹如劈开黑海的一叶孤舟。

严峫拢着衣服靠在后车窗边,只听前排开始还传来马翔跟小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片刻后马翔头一歪,响起了低低的鼾声;而身侧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声还没断,那是江停在啃包子,后座上弥漫着香甜的豆沙味儿。

又过几分钟,那猫吃食般的细微动静也没了,身侧渐渐传来温热的重量。

严峫张开半边眼皮,只见江停甜包子吃到一半,人就困得睡着了,正渐渐向自己肩头靠过来。

“……”

严峫的手臂突然如千钧般沉重,他冲动了好几次,终于慢慢抬起来,小心搂住江停的肩,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长路漫漫似无尽头,车厢微微颠簸,昏黄的路灯从两侧飞速逝去。

城市夜色与万家灯火被遥遥抛在身后,他们出发的市局大楼已经淹没在灯海里了。而云涛诡谲的案情,与凶险叵测的未来,似乎都如月光下的退潮,在这一刻唰然退得很远。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后车座,黑暗、狭小而私密,以及怀中随着呼吸平静起伏的温暖。

严峫睁着眼睛,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朦胧间仿佛置身于梦境般的虚空中。

他缓缓偏头看向江停。

江停身体比想象得软,这有点出乎严峫的意料,他印象中的江队应该是瘦削坚硬又十分犀利的,没想到事实是柔软如一片蓬松的羽毛。他的呼吸又轻又匀称,不断后掠的路灯为他乌黑的鬓发铺上点点微光,头发里隐隐散发出好闻的气味,严峫着迷般闻了半晌,才确定是自家洗发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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