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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154)

“……整个绑架过程跟步薇和申晓奇是一样的么?”严峫低声问。

江停头埋在胸前,从严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见满头还在滴水的黑发,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脸颊,微微反射出远方路灯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艰涩地道。

“当时我们被困在山谷里,他还发着高烧,我只能到处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实也没想很多,就觉得如果我死了,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吧。但他肯定是个有父母有亲戚有人爱的小少爷,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的话,还是他活下来比较值得吧。”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濒临绝境时,脑子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严峫从小就糙,没细心留意过所谓的贫富落差或阶级门槛。但在这一刻,二十多年前来自山沟里一个孤儿的自惭形秽和小心翼翼,却呼啸着穿越时光,重重砸在了他心头上。

“申晓奇跟步薇发誓说等出去后一定报答她,这个细节跟当年是一样的,因为黑桃K也这么说过。可能他的原话比申晓奇还重,什么发誓这辈子永远是兄弟之类的……跟电视剧台词似的,不过二十多年来我也记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错开了对视,望着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间严峫却心有灵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么——他没有记不清,相反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来你们还是得救了?”严峫温声问道,“那所谓的矿泉水是……”

“什么水,根本没有那瓶水。”江停讥诮地摇摇头,“黑桃K所谓的背叛是隐喻另外一件事——我们被困了好几天之后,脱水高烧受伤,几乎已经到极限了,黑桃K他们家的伙计才终于追踪到了山谷里。那个时候我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感到有人在头顶上叫‘抓住绳子’,我下意识伸出手,但黑桃K动作更快,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抢先抓住那根救援绳,我就看着他被拽了上去。”

“他们把你抛下了?!”

“这倒没有。”江停顿了顿,说:“但确实是又过了好半天,连太阳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现在说来早已轻描淡写,但对一个严重脱水又濒临死亡的小男孩来说,那迎来希望的喜悦和转瞬落空的绝望,以及独自等待几个小时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无法想象的。

严峫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伙人当时……”

“不太想救我。”江停轻轻地说,“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河水,平原,以及更远处的山川之巅。江停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仿佛看到一个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样苍冷清寂的月光,越过乡镇医院简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床前,怀里抱着一小捧野果。

两个小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站着的小男孩才突兀地问:

“我推了你,你还记不记得?”

“……”小江停点点头。

“你恨我吗?”

江停思索片刻,摇摇头。

“为什么?”

高烧让小江停说起话来微弱嘶哑,细声细气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们先救你,也是应该的吧。”

“……”

“我又没有家人。”

小男孩终于动了。他把怀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头,然后踮起脚,俯在小江停耳边,声音一字字地轻柔又坚定:

“我是你的家人。”

“从今以后,你与我平分财富、地位和权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风从天穹深处席卷大地,穿过山川河流,平原铁轨,以及城市浩瀚飘渺的灯火,吹着尖锐的哨子,旋转飞舞直奔地平线尽头。

江停微微打了个哆嗦,随即被严峫搂进怀里,掌心用力按着他脑后潮湿的黑发。

“所以后来你是跟黑桃K一起长大的?”

虽然是疑问句,但严峫语气却是和缓的陈述,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准备。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觉到江停在怀里摇了摇头:“不。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早几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时,在一个已经废弃的村庄制毒基地遭遇过黑桃K,还被他拿枪指着头?”

严峫当然记得,那是他们从江阳县回到建宁当晚,江停被他强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时候说的——只是真实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绑架事件过去整整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后的黑桃K……”

“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秘密调查行动暴露后,他灭口了那几个线人,却同意放我走,甚至许诺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工厂门外暴雨滂沱,黑暗深处闪烁着无数淡蓝幽灵,看不到尽头的微光充斥视野,仿佛鬼火在十八层地狱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远处大雨中传来模糊的撞击,砰地一声,一声,又一声——那是枪响。

江停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但他迫使自己镇定,略微抬起头,尽管这个动作有可能牵动太阳穴上冰冷的枪口: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了我么?”

“不。”他听见黑桃K笑了起来:“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财富、地位、权柄,尘世间所有光怪陆离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间的泉水,野果,以及后来那根救命的绳索。”

第85章

“……江停, ”严峫有点犹豫, 但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那二十年来没见, 也许只是你没见过他,他却一直在注视着你。”

江停一抬头:“什么?”

“我们在步薇她父母的旧家里发现了一张光碟,里面是一些有关于你的片段……”时间紧促, 严峫只能把光碟内容简单描述了下,又道:“执法记录仪这种东西国内大概在七八年前才开始陆续投入使用,从视频中的对话看来, 恭州警方用得还不太熟练, 可能是刚刚接触这种设备。而非事件档案性的执法记录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个月到一年之间, 超过这个时限备份就会被销毁。”

也许是因为落水后情绪动荡,加之长久回忆往事, 导致思绪混乱,江停一贯清晰敏捷的思维有些凝滞, 半晌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那张光碟很早就被录下来了?”

“对,我不知道这段录像备份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但它落到黑桃K手里的时间一定比你二十年后再次遇到他的时间晚。”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听夜虫声声长短,从远处的草丛间传来。

二十年的漫长时光,那个小男孩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手段残忍又隐藏至深,令胡伟胜这种小毒贩闻风丧胆的大毒枭的?

他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暗中注视着江停一步步成为缉毒警的呢?

“其实我早有点感觉。”江停出神盯着严峫颈侧湿透的衣领, 突兀地说。

“怎么?”

“因为那次绑架,我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出院那天黑桃K在门外等我,说如果我发誓永远不背叛他,就带我离开这个小地方。”江停笑了笑:“从记事起我在福利院的生活就不能称得上是吃饱穿暖……所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高兴疯了。”

严峫突然想到刚才在嘉园福利院门口,江停拉住自己时,确实说了句“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

那应该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抚,而是他幼年亲身经历的吧。

“没过多久我就被人领养到了大城市——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踏上恭州的土地,被送进了一座公立小学。但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所谓的领养不过是一种说法,我还是独自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连续两年生活费都是以现金的形式按季度出现在家门口。上初中后那栋筒子楼拆了,我就一直住校,直到高中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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