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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将军(26)

窟内的陈设,和姜含元上回来时见过的一样,分毫没有改变。除了那些草药,便是一几,一灯,笔墨纸砚,再一石榻,榻上一领薄薄麻被,一口陈旧藤箱,窟外另有一处简陋火坑,用以煮食烧水,旁贮几袋口粮。

这便是全部了,一个人得以维继生命的最原始的需求供应。

这地方的唯一丰盛,便是那一册册堆叠而起的梵文经卷,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可见主人平日爱护的程度。

姜含元曾让舅舅每隔段时日派人送些补给过来,却被无生婉拒,让她不必为此挂心。他饮食简单,倘若入定打坐,可七天七夜不饮不食。他笑着说,即便自己没有劳作采摘,光是靠着那些来他这里看过病的淳朴城民不时送来的食物和口粮,便就足以果腹了。

姜含元知他澄心空空,天龙护念,所求不是这些凡人的身外之物,后来便也未再提过了。

无生盘膝坐于石窟内的那张案几之后,就着青灯,译着经文。姜含元靠坐在摩崖窟的洞边,望着远处雪山顶上的那缕白日余光。当黑暗彻底降临,雪顶消隐,她整个人也被笼罩在了黑夜里。

“无生,你知道吗,我要嫁人了。”她忽然说道。

无生那执笔的手在纸卷上微微一顿,一个墨点从笔尖滴落。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窟口的那道青色的背影,慢慢地,低头,就着方才的那个墨点继续落笔。墨点消失。

“是吗?”他应答。

“是的。我以前见过那个人的。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也年少,我见他仿佛爱笑。”

“无生,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这就是他笑起来的感觉。”

僧人再次停笔,思索了下。

“小僧未曾见过。”他沉声说道。

“你何日有空,可以去看看。湖水非常美。当然了,他必早已忘记他见过我。其实莫说他了,便是我,倘若不是这回他向我父亲求亲,我也早已经忘了。毕竟,那是多远之前的旧事了。谁总会整天记着从前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说是吧。”

“将军说的是。”

无生在她身后继续低头译着经。油灯的昏光微微摇动。

“无生,你知他为何娶我?”她悠悠的声音再次传来。

“想必总有他的理由。”无生应道。

“是。他以天下为棋枰,上有宏图和大业。我是他枰上的棋子。但是我却愿意为他去做一个马前卒,心甘情愿。无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僧人又一次地停笔,思索了下。

“不管为何,他是一个有福之人。”最后他说道。

那道青色背影仿佛笑了起来,因为无生的这句话。

“无生,你心有慧灯,通常你总是对的,不过这次,你错了。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失了此生所爱,何来有福可言?”

“求仁得仁,亦是福缘。”无生在她身后应道。

她再次轻声而笑,为这一句话。

“其实我本曾打算与他面话,因我实是不甘就此受下我所不欲之安排。但是在我见了他后,我却改了主意。他的为人何其无情,心性何其坚硬。似他那样的人,为达目的,可绝人欲,可劈山,可裂海。无生你相信吗?我被这样的人给说服了。我无法不成全他的所想,因他的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所以,我改了主意——”

她停住,似第三回 ,自己笑了起来。而这一回,是自嘲的笑。

“算了,我今日话太多。不说这些了,你也不会懂的。无生,你的世界距俗世太过遥远。你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高高在上,低眉慈悲。你的使命是传播佛法,普度众生,将来成为释迦那样的伟大之人,去受世人的顶礼和膜拜。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扰了你的清净。”

“你可以的。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身后传来回复之声。

姜含元转过脸,看见摩崖窟的深处里,昏暗的油灯映出一团朦胧的身影。无生并没有看她,还是那样低着头,继续写着他的经文,一边写,一边在和她对话。

她看了片刻,环顾这处枯寒到了极点的石窟,摇了摇头。

“有时候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走,偏偏要留在这荒凉之所。”

他停了笔,慢慢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中,远远望向她。

“这是小僧的修炼。”

他应道,“译经也将会是小僧这一生的重大责任。只要有笔墨,无论身在何地,莲台宝境,九荒之野,于小僧而言,都是一样。”

他说完,放下了笔。

“将军,我可以诵经给你听。你还想听吗。”

她从前曾说,他诵经的声音极好。虽然听不懂他在诵什么,但无关紧要,她喜欢听他诵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