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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将军(244)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只待年后春来,朝廷正式开战的旨意下达。

在这年岁末的最后一天,姜含元冒着风雪,从青木营回到了西陉大营。

这几日边地降雪,天气严寒,姜含元有点记挂她的父亲姜祖望。

他对母亲怀了深深的罪责之感,从没有原谅过他自己。他活着的每一天,应该都只剩下了孤独和思念。

姜含元其实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一点。但她从前绝不会为此而对他露出半点的好脸色。而现在不知为何,也或许,是因为舅父突然离她而去的经历,令姜含元感到自己的心比从前软了很多。

舅父的离去,令父亲也颇为感伤。姜含元思及他身体,今日又是岁除之日,士兵加餐,军营无事,想他独自一人在帐中孤处,她竟感到有些不忍。

她驰骋快马,冒着满天的风雪,终于在天黑的时候入了大营。

到了,方知是自己过虑。父亲帐中,今夜有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炉里炭火红炽,壶中温着暖酒。

谈笑的声音,不时自帐内传出,飘入耳中。

并州刺史陈衡亲自送了一批军资来到雁门,傍晚抵达,被她父亲邀入大帐,温酒小酌。

记忆里,姜含元好似是头回听到父亲笑得如此开怀。她在大帐外那漆黑的积雪地里静静站了片刻,心情慢慢也跟着轻松了起来。本不欲打扰,悄悄离开,但想到束慎徽也曾在她面前提过此人,语气似乎颇为敬重。不但如此,此人也是战事的后勤总督,况且自己又是后辈,过而不见,未免失礼,便唤大帐外的守卫亲兵通报,随后走了进去。

父亲和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人围炉对坐。应当就是刺史陈衡。

姜含元看见此人的脸容上留着风霜的镂痕,但并不见郁气,反而目光湛然,若含剑锋,隐隐仍有铁血余味。据说他早年便带过兵。如今在并州,也御着一支隶属地方的军队。

二人正把酒对谈,转头看了过来。

姜祖望没想到女儿今夜会来,很是欢喜,立刻呼她上来烤火取暖,又介绍:“天寒地冻,刺史亲自来此,又逢岁末,为父便邀客小酌,可惜地方局促,腾挪不开,幸得刺史雅量,相谈甚欢。恰好方才提起了你。你年中不是曾随摄政王去过钱塘吗。如此巧,刺史早年带兵,也曾到过那一带,便多说了两句,你就来了。快来拜见。”

姜含元见礼。陈衡看到她突然到来,显得极是惊喜,连称不敢,从座上起身还礼,双目注视着她:“王妃勿折煞陈某。王妃战名,某早有耳闻,方才还正遗憾不能得见,没想到王妃便就到了。大将军得女如此,人生夫复何憾!”

姜祖望看了女儿一眼,大笑,又连声客气,但表情看着,颇为自得。

今夜父亲有人作陪,又如此开怀,最好不过,姜含元自然不会过多打扰,笑道:“今日前线平安,侄女无事,便转了过来,有幸得见刺史。刺史也不必多礼,快请归座。侄女不打扰了。”

她告辞,退了出来,回到她在此间西陉大营的住处。亲兵送来暖炉和热水等过夜之物,她掸去衣靴上的积雪,收拾了,上床休息。

帐门紧紧闭合,将呼号不绝的风雪挡在外。很快,帐内也暖了起来。

战事尚未降临。这个岁除的夜晚,连营内外,笼罩在了一片祥和的气氛里。

该当是个好眠夜,她听着帐外的风雪声中,却睡不着觉。

他果然没有想起来。

不过,想来也是该当如此。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还没从刚过去的一个酷夏的暴晒里恢复,人又黑又瘦,看不出半点女孩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联想到是她?

又或者,其实是他根本就已完全忘记了那件事。

那于她,是一眼至今。但于他,却如多姿多彩的生命河流里的被卵石碰出的一簇细小浪花,转瞬即逝,不曾留下过半分的痕迹。

姜含元闭目,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爬了起来,点亮灯,从床底拖出一口箱笼,启锁打开。

箱中装着她带来的花鬘。

这是他母亲的心意。当日和他再如何的龃龉,他说话再如何得难听,她也不能随意弃之。

在这口箱中,压在最下面的,还有一件器物。

和这花鬘不同。很多年了,从她十六岁过后,它便再没有被取出过。

它就一直静静地躺在箱底,被她遗忘。

她迟疑了下,终于,慢慢伸手过去,翻开遮挡的衣物,取出玉佩。

多年过去了,它依然如此温润,便如它的那位主人。它静静卧在她的手心,起初微凉,很快,和她融成一体,变得温暖了起来。

姜含元的指尖轻轻抚摸了下。她仿佛又变成了当日的少女。她熄了灯,带着它爬回到了床上,手心里握着昔日那少年给她的赠物,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感情,最后闭目,在帐外的风雪呼号之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