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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将军(108)

一番忙碌安置过后,室内终于只剩下二人。姜含元靠坐在榻,他亲手往一只炉里调弄熏香,试着香浓,助眠的一股郁金香的气息随着火炙,缓缓从炉身的镂口里喷吐出来,游走,散布在了寝殿的每一处角落。

“前几日路上你应当也没休息好,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便回王府,如何?”

他边说,边走了过来,竟亲自蹲下,伸手,应是要替她除鞋。

姜含元缩脚,避开他手,“明日回去,本就是我的想法。照殿下安排的便是……”

出过这样的意外,莫说是他不敢再放自己一个人在此,便是她自己,也没那个大脸了。悉数照他说的做就是。算着时日,三月之期,头月也将将就要过了。

“跟前也无人了,殿下不必如此。”她略一迟疑,接着,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停了手,抬眉看向她,目光瞬间仿佛带了一丝锐芒,“你是看不起我?时时刻刻拿捏作态,便如脸上覆有假面?”语气竟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姜含元一怔,实在没想到因自己那一句话,他竟被冒犯至此地步,忙道,“你莫误会,我岂敢看不起殿下,更不敢冒犯。以殿下之位,一言一行,岂能由心,更不是我能妄论是非的。我方才的意思,只是……”

她本就是口拙少言之人,顿住了,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讲。

他再看她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目光中的那一抹尖锐锋芒消失,重归温和,也没起身,只顺势坐到了她脚旁一张搁脚的地墩之上,背靠于榻沿,一腿弓膝,膝上松松搁了他方才要替她脱鞋的那只手,另腿则尽情地展直出去,状若小憩。

他沉静了下去,姜含元也就不再开口,便如此,她高坐于榻沿,他矮傍着她腿。香炉的镂口里,不绝地静静吐着缕缕淡烟。

片刻后,她忽然听他说,“我少年之时,常常出宫外游,曾在一间伎坊观看几名假面贱优以吞吐火技狎客。他们的面具,有笑,也有鬼怖,浓墨重彩,栩栩如生。不知为何,那日一名笑脸贱优吐火失误,竟烧到了他对面之人,火团迅速布满全身,后来虽被扑灭,但那人也是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那二人平日关系应当亲厚。我看见那肇事人扑到了伙伴身边,痛哭不已,然他却忘摘假面。他一边笑脸,一边悲泣不停,情状之诡异,难以形容。我本常去那里消遣,那回之后,我便一次也没再去过了……”

他微微仰面,对上姜含元俯视下来的目光,一笑,笑意里似带了几分自嘲,“方才你说得也是。假面久了,人便习以为常,容易分不清是真或是假。如我少年时见的那名笑脸贱优,悲泣之时,也忘记摘下笑面。”

“殿下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违心勉强之举。”姜含元终于说出了方才她想说的话。

他和她再对望片刻,起初不言,只收了腿,从地上起身,向着她再次伸出那手,方道,“不过,我也确实是想为你多尽几分心力的。你是将军,将来战场如何,非我能掌,但你如今是我迎娶过来的王妃,有任何不测,便是我之大过。这回令你遭遇如此惊险,是我无能,我极是对不住你。”

姜含元终于还是没再避开了。

他若觉得如此对她,能令他多几分心安,那便由他了。

他替她除了鞋,抱起她的伤腿,轻轻放上榻,令她靠下去,随即道,“你好好休息。出来多日了,朝中有些事积着,送来了这里,我去书房处置下,早,我便回,若是太晚,我便在那边歇了。”

他走了出去。

过去的这几天,姜含元几乎脚不沾地,没日没夜,醒了睡睡了醒而已,此刻依然精神,一时也睡不着。闭目假寐,脑海里一会儿思他方才自嘲的那一番话,一会儿想起前几日归来途中张宝在她面前说的另些话,道那日摄政王怕她不测,不顾陈伦劝阻,执意亲自一趟趟地下水寻她……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深夜了,当睡意终于朦胧微微袭来之时,忽然,姜含元记起了一件事。

她带来这里的碑帖和她前些天的习字,好像还在书房里!记得是临出游的前夜,她写完收了,随手搁在了案旁的一尊置架之上。

姜含元睡意全无,后悔怎当时没有收好。踌躇了片刻,决定过去看看。他没发现最好,寻个由头,悄悄带出来。若是已被他看见了……那就再论。

姜含元立刻下榻,双脚落地,试了试痛感,已无大碍,披衣系带,开门出去。两处不远,仅以一道雨廊相隔,几步便到。

这间用作藏书的殿室牖窗里此刻依然透着灯色,门虚掩着。知他还在做事,姜含元便轻轻叩了叩门,稍顷,听到里面传出隐隐回应之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