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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清(出书版)(52)

李云纵一身长衫,冬天里也光头不戴暖帽。那种文武兼姿,潇洒倜傥的样子,和谭嗣同差相仿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更锐利阴沉一些。

他朝章渝微微拱手示意,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洋油灯,大烛台点得到处都是,将签押房里照得白昼也似。徐一凡正襟危坐在书案之侧,握着笔管似乎在写着什么。

看见李云纵进来,他一笑放下笔,微微抬手示意李云纵自己坐下来。

李云纵也不客气,长揖一道,自顾自的端坐在一旁。

“云纵是么?李大哥字是什么?”

徐一凡开口还是官场的客气寒暄。李云纵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属下以字行,大人称呼我云纵正好。”

徐一凡微笑,目光炯炯的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沉吟着又开口:“李大哥……”

李云纵冷冷道:“要是大人还是官场寒暄,那么属下就告辞。”

徐一凡被他一震,矜持的坐直了身子,也冷冷的问道:“那你要什么?”

不好笼络,那就直指内心吧。

李云纵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折子,双手递给徐一凡。不过徐一凡眼快,看着他袖子里还有一份折子没有取出来!

“属下已经写了一份大人要的强军强国策,一管之见,还望大人评点。”

来得好快!徐一凡淡淡的伸手接过了折子。眼前这个岁数和他差不多的北洋武备学堂案首满身的傲气锐气逼人,倒要看看他见识如何。要让他心服口服,这等的人才,也只有你的见识,你的本事,你的气度压倒他!

李云纵的折子上面的恭楷一丝不苟,只是笔锋末端勾挑凌厉,隐隐有杀伐之气。

强军强国策的内容,在这个时代,算是见识精当,超于旁人了。西法练兵,练一兵收一兵之效。配以精械,扩大制造局以武装之。激发将备血性,教以国家危机存亡之秋大义所在。军官升迁要以制度行之,杜绝裙带关系,考核之,竞争之,方提拔一军官。

原各军营务处改为普鲁士之参谋处,举凡作战,补给,测量等事宜,以训练过武官领之。而非文官改任。饷械补充,完全划一。各种经费,杜绝私人经手,建立西法经理主计制度。

种种桩桩,看得徐一凡微微点头。面前这个年轻人,看来的确深深的思考过现在清朝军队的种种弊端,也的确睁开眼睛看过世界!

至于他的强国策,也是这般内容。无一不是在当时学子认识的平均水准线之上。更好的地方就是这李云纵相当的考虑了可行性和着手实施的法子。

人才,的的确确的人才!徐一凡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将折子随手丢在书桌上。淡淡的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云纵的声调依然冰冷:“属下折子,自然超不过大人欧游心影录识见。其中不少见识,还是受大人启发。大人认为不过如此,也是应该。”

徐一凡淡淡一笑,这小子,似乎天生就没有好脸色给别人看。漏夜赶来投效自陈,跟着自己走看得见的黑路。看来不是这个时代的二杆子二百五,不会和自己走到一处来。

他突然问道:“你袖中还有一个折子,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没有拿出来?”

李云纵神色一僵,一直迎着徐一凡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安静少顷,这个年轻人坚定的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的深沉倔强骄傲之处,一点不见得比当日谭嗣同上书都察院少了。

“学生袖中,是有一份折子策论,是学生好友楚万里所作。大人既然要看,那么学生和楚兄一身同体,什么责罚,都是我们两人共同领着。”

有那么夸张?徐一凡一边在脑海当中回想着楚万里是什么样的人。似乎记得是一个站在队伍当中,还笑得惫懒兮兮的高大年轻人。当时一看,就知道是个愤世嫉俗,皮里阳秋的家伙。换在他那个时代,就叫做愤青。也亏他能在军队里呆那么久。

一边看着李云纵神色严肃万分的从袖中取出折子,双手奉上。他心中还在暗笑,有什么了不起的干系?无非抨击一下现在军队里的腐化落后,强国策攻击一下当道诸公,了不起发发三海大工挤占军费的牢骚……

他打开折子,上面的字却是狂草,夭矫来去,自有一种潇洒自若的气度。

“请诛旗人虏首,建立西洋式民族国家。操权于手,维新振作,布武天下折!”

震惊之下,徐一凡猛的一拍桌子:“大逆不道!”

他目光如电,直直的看着毫不退缩的李云纵。

妈妈的,老子真的拣到宝了!

第七章 风云际会

室内的空气如同死了一般的沉寂,徐一凡受敌掂量着那份折子。两个人的目光都毫不退让的对上。

当时的狂喜过后,徐一凡心头翻涌的却是更多的思量。

难道是李鸿章来试探自己的招数?还是哪方面给自己的下的绊子?这么快就有人发现了自己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点心思?这样的民族主义似的愤青,难道这么早就真的出现了?还是在真实的历史上面,这样的人物被淹没,不被记载,其实早就伏莽处处?

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安静当中,李云纵突然一笑。

这大概也是徐一凡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李云纵地位低,识见可以说也远远不放在拥有超越时代目光的徐一凡眼中。但是那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度却是那么熟悉。

也许这就是深藏在中国读书人心目中,历经几千年而不变的士之气度吧。

“大人,学生等此言,的确是大逆不道。但是大人书中,隐隐约约,还不是在鼓吹西洋的近代民族国家?学生和楚生已经反复思量,非止一日。从大人书中才读出原因。凡西洋民族国家,无主体民族为核心骨干,无有能建立现代国家者。当世先后自强维新诸国,无不如是。即便如花旗国者,也有独立之战,铸造之新花旗民族共识。

反观我泱泱中华,数万万汉人子民,为数百万旗人所统。一年二千余万供养无能旗人之旗饷,四百万漕米由南而北,济旗人之食,挑挖运河,漕督衙门,又虚掷江南民力无数。若我中华,无此毒瘤,当浑身轻松而一快!”

他侃侃而谈,徐一凡却是脸色铁青。站起来想快步疾走,却又重重的坐了下来。

“……此犹是小者。大者数百万腐朽之少数民族,欲统数万万大众。焉能不严防之,操控之,分化之,整治之?则国朝一代,文字狱不绝如缕。汉人官僚,无不小心翼翼。对内对外,死水一潭。对外则奴颜婢膝之,对内则威福凌替之。所分别者,一则外敌,一则家奴矣!若有变革,则权落家奴之手,对外曲媚,尚可保数百万人之富贵。此情此境放之过去,尚可等淮上布衣振臂一呼,复我汉家天下。如今各国环逼,瓜分在即,无绝大举措,焉能保国保种?”

李云纵俯仰之间,光彩照人。似乎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么大胆的说出胸中心思了。而徐一凡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李云纵微笑拱手:“学生和楚生,苦闷已久。近日读大人之书。才发现我中华症结所在。旗人不去,则无以自强!出路难寻,但得闻道,夕死可矣。大人话中,欲带我等毅然赴死。则学生所问,我等究竟为何而死?言尽与此,请大人唤人,将学生拿下。楚生在寓所,也正束手待缚。”

长篇大论说罢,李云纵淡淡一笑,端坐在椅中。

能说出这种话的,就不是当内奸的材料……

有着这种危险思想的内奸,谁也不会,也不敢用吧……

这真的是两个已经睁开眼睛看了世界,对现实感到苦闷,努力的在寻找出路。

当然,也是鲁莽而天真,一点都不知道心术的两个大有传统士风的狂生。可不像自己,在后世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官僚体系当中锻炼了那么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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