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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清(出书版)(188)

在驿站简陋的房子里面,火塘当中升起了火,烘烤着一天下来湿透了的衣服。荣禄和几个有点身份面子的旗人宗室随员坐在靠近火塘的地方,身边摆满了随车带着的牛肉干,鹿肉条,鹿尾巴,花生米,还有原泡子的老窖,一边对酌,一边在腿上打着板眼儿。听着荣禄的一鸟相公在那里扭扭捏捏,哼哼呀呀的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听到酣处,一个旗人宗室忘情的拍了一下大腿:“好!大人的手下唱的那叫一个好!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大人这手下,怕是连老醇王府的供奉班子,都比下去了不是?”

荣禄也是微笑,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途中遇雨,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大家都笃定得很,只要到了平壤,还怕徐一凡不乖乖儿的将兵权交出来?难不成,他还想造反?只要拿了他练的一万兵,又是禁卫军的大牌子,走到哪里,不是他荣禄的本钱?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甚至入军机。这差使替老佛爷办下来了,那些位置,还不就是在荷包里面摆着?

正给火烤得暖洋洋的,加上一点酒意,想招呼大家散了休息。就听见外面骚动起来,多少声音混杂在一起。荣禄猛的睁开垂下的眼皮,站了起来:“闹什么闹?还不休息,明儿不赶路了?都皮痒了!”

几个旗人随员被他吓了一跳,心里面都不以为然。咱们命好,在屋子里面蹲着,他们可还在雨里啊,到哪里休息去?

外面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响,荣禄一把抄起身边搁着的马鞭子,大步的就走了出去,还没出门就大声喊:“都他妈的混蛋……”

门外几个人在雨里扭成一团,被扭着的是穿着破破烂烂朝鲜道兵服装的人,一个个都面无人色。驿卒牵着他们骑的马站在旁边,手足无措。那些马也跑得掉了膘,长长的喘着粗气。荣禄手底下的人一边动手还一边骂骂咧咧。

“老子口里的食,你也敢抢?马料在槽里,自个儿过去吧唧去!我瞧着你也吃不上什么好草料!”

荣禄目光一动,大喝一声:“住手!”

他手底下被他吼声一吓,垂手就退向一边。那几个朝鲜道兵看了一眼荣禄的红顶子,也顾不得行礼了,伸手就去捞还温热的菜粥,狼吞虎咽的朝嘴里塞。

荣禄哼了一声:“什么人?”

那驿卒会说华语,忙不迭的在旁边解释:“大人,是平安道的信使,路上两三天了,看到驿站,饿慌的人了,伸手抢点吃的。大人开恩恕罪!”

“平安道的信使?”荣禄眼神又是一动。

“怎么突然派的信使?”

一个道兵突然用朝语大声的吼了几句,荣禄不懂。就听见身边的随员翻译:“平壤东学道作乱,象他们这样的信使,前后派了好几批了!平安道左近,已经杀得是尸山血海!”

这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几个戈什哈还端着碗,吓得叮当一声摔在地上。

荣禄一步跳进雨里,抓着那个驿卒:“来了好几批报信的信使,你这里怎么不知道?”

那驿卒吓得腿都软了:“大人,我们实实在在没有看见前面的信使啊!”

那几个道兵还在叽叽咕咕的说,一边说一边吃。那个懂朝语的随员僵在那儿下意识的翻译:“……多亏上国徐大人开枪镇压,大军四出,和那些乱党在各处厮杀。才稳住了一些局势,现在平安道迫切需要议政大臣的指示,到底该怎么办,一批批的派出他们这样的信使……他们已经是第五批了!”

荣禄自然不知道,前面由平壤府派出的人,都被天佑侠团劫杀。随着徐一凡大军进剿,将他们迫离了连接平壤和汉城的道路,后续的信使才派了出去。但是时间已经耽误了三四天,而这三四天,就是金玉均和日本人所争取到的时间!

他僵在那儿,脑子暂时是一片空白。夺徐一凡的权,都是小事了。大清军队在朝鲜土地上面平叛镇压,而没有经过朝鲜中枢政府的同意,也没有经过他这个全权宣慰钦差的同意!这种事情发生,如果朝鲜向朝廷抗议,这么大一个帽子,违背不得在朝鲜动兵的天津条约,完全得罪了朝鲜这个唯一的藩国。就算是他,也得背着这个责任,说不定就得灰溜溜的调离朝鲜!

悍然自己动手的徐一凡,这责任当然更重。不过这都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首要的事儿,是得赶紧回去安抚朝鲜王室!

再说了,这平壤附近杀得是尸山血海,他千金之躯,怎么能去冒险呢?

荣禄猛的转身,狂乱的挥手:“收拾东西,收拾东西,回头!回头!都他妈的别傻站着了!”手下人猛的一激灵,反应过来,顿时就乱纷纷的开始牵马套车。屋子里面的人都一个个的钻了出来,傻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眉目如画的一鸟相公还扭扭捏捏的走到了荣禄身边:“爷,乱什么呢?您曲子还没听完……”

啪的一声,荣禄一巴掌已经扇到了他脸上:“老子没功夫听你嚎丧!”

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儿,大队已经收拾完毕。冒雨掉头就朝汉城方向走。荣禄此行为了遮盖人们的耳目,不让别人知道他离开汉城赶往平壤。特意挑了汉城到平壤之间,一条并不是主道的荒僻官道。路也不是很好走,大雨接地连天的下下来,土壤里雨水早就灌足了。到处都是山洪水流冲下来,回去比起来时加倍的难走。挣扎到了下半夜,也不过才走了四五里路。人人都是叫苦连天,觉得荣大帅这神经真是发得无谓。

到了后来,荣禄在马车里也坐不住,披了雨衣就站在外面大声的催促他们快走。正走得跌跌撞撞的时候儿,前面的人突然大喊出声:“大人,您看!”

这边的官道,正和平壤—开城—汉城的主官道靠近一些,两路之间,弯弯曲曲的直隔着一条不算太深的峡谷。在对面,视线当中,就看到暴雨之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火龙滚滚向前涌动。火光映照之下,能隐约看见是一队队穿着西洋式军服的士兵,但多拖着辫子。正是大清的军队!

这支军队举着浸了油的火把,坚定而机械的朝前涌动。每个人都扛着步枪,有的人披着雨衣,有的人干脆将湿透的上衣脱了下来,走得爽快一些。队伍前后,都是军官模样的人,没有一个人骑马,只是走前走后的鼓动着他们前进。军官的身影也都摇摇晃晃的了,但是比起士兵负重丝毫不差。不少人还接过了士兵的步枪。

队伍两旁还有一些骡马,这些牲口走起来都已经四蹄打晃,撑不下去了。每有一匹骡马倒下,旁边经过的士兵就毫不犹豫的将牲口连上面的驮子一起推下峡谷。

连牲口都撑不住的行军,这些人还能顶住?这还是大清的军队么?

一个隐隐约约的鼓动声音从对面飘了过来:“弟兄们,汉城也有我们的同胞,更大的暴乱会在那里发生!不想我们的同胞再遭受这样命运的,就努力向前!我们在爪哇,在平壤,都拯救过我们的同胞,现在在汉城,轮到你们了!”

荣禄这边的火把也一个个的亮起,对面却没有一个人朝这边看一眼,只是滚滚向前。每个要瘫倒的人,都会被身边伸出的手挽住,每个支撑不下去的人,身边都会出现军官的身影,接过他们身上的负重。这些军官,大多数都是从南洋的血火当中走出来的!

看到这队伍顽强的远去,所有人都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

暴雨,黑夜,铁流,火把。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境?

荣禄站在车辕上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就手足冰凉。这一定是徐一凡的部队,他们的去向,就是汉城!

他越想越是后怕,汉城已经完全空虚,大军向那而去。难道汉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如果真的是那样,他这个钦差大臣,可并不在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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