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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智恒中短篇合集(18)

大叁那年,阿妹完成补校的学业,专职做个女工。那一年,阿爸终於在台北租了间房子,我才有理由"回家"。但我很少到台北,阿妹也是。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过年。

不过很可惜,我初二早上就得回台南,而那时阿妹才刚来台北。临走时,我趁阿妹不注意,偷偷塞了张千元钞票在她的皮包里。因为阿爸说,阿妹很想要一台随身听。虽然并不是了不起的数目,但我可能得因此而吃上一星期的泡面。

挤上了火车,仍然为刚刚的举动觉得兴奋。打开书包,想拿只笔来写点东西,却看到一张字条和一张千元钞票。「哥,这1000元给你买台随身听。阿妹留。」握着那张钞票,突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故事:先生卖掉表给妻子买发饰,而妻子却剪去长发换钱来帮先生买表带。原来因为贫贱而百事哀的,不仅是夫妻,还有我和阿妹。

南下的列车上,为了我和阿妹的这种可悲的默契,我的眼泪由台北经过桃园新竹苗栗台中彰化嘉义而到台南。那次的眼泪,流光了我念大学叁年来因不如意所累积的存量。

大四那年,我叫阿妹到台北补习考夜二专。「补习费呢?」阿妹问。『我想办法。』我说。阿妹後来还是到台北,但我却没机会替她想办法。因为她到成衣店当店员。

大学毕业後,我直升上研究所。偷个空,我到台北去找老爸。那晚,我一个人看着电视,身後的铁门开启。『阿爸,你回来了。』我头也不回地应着。「我不是你阿爸,我是你阿妹。」阿妹的声音在身後响起。我回过头,惊讶地望着微笑的她。然後我们同时大笑了起来。

『阿妹,好久不见。』「哥,下次千万不要再半路认老爸了。」『嗯。』「放假吗?不用做实验了?」『仪器送修,两天後才会好。』「嗯。」就像突然在路上遇见许多年未曾谋面的不太熟朋友一样,我和阿妹的对话简洁地近乎应酬。

我打量着阿妹,她的头发变得好长,也涂上口红,穿起了高跟鞋。眼前的这个有点时髦的女孩,是那个说一只鸡有四只脚的笨蛋吗?我脑海中关於她的档案,竟然已有好几年未曾更新!原来老天不仅抢走我们相聚的时间,也剥夺我们本来可以共同成长的机会。我在台南努力成为一个好学生,她却偷偷地长成一个成熟的女子。那一年,我22岁,阿妹20岁,她不再是小孩。

那天深夜,我仍然独自看着电视。也许是吵醒了阿妹,也许她一直不曾睡着。她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间:「哥,肚子饿吗?我炒个饭给你吃?」『不用了,我待会就睡觉了。』「没关系,很快的。」

阿妹熟练地炒了盘蛋炒饭,端到我面前。「哥,趁热吃。吃完早点睡。」说完後,阿妹转身进了房间。我用汤匙吃了一口,突然觉得喉间乾涩,怎麽也不下那口饭。刚刚忘了告诉阿妹少放点盐,因为我的眼泪已经够咸了。

研究所毕业後,我继续念博士班。因为我总觉得我该念两人份的书。而我的学业就如同阿妹的工作一样,都变得更为繁重。不变的是,我和阿妹依旧南北相隔。

几年前,卫视中文台播放【东京仙履奇缘】(日剧原名:【妹啊】)。当我看到岸谷五朗为了和久井映见的幸福而向唐泽寿明下跪时,虽然我不喜欢这种狗血的剧情,却也被骗走了眼泪。因为换做是我,我相信我也会像岸谷五朗一样的冲动和愚蠢。那晚,我突然好想念阿妹。隔天,我跑到台北。

阿妹带着她的男友,请我吃日本料理。在餐桌上,看着她们之间亲的小动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阿妹好像被抢走了,她最引以为傲的人似乎不再是我。她的微笑,已经不是我的专利。於是那家餐馆的生鱼片,吃起来特别不新鲜。

今年到台北参加一个研讨会,到阿妹住处过了一夜。「哥,你就穿这样去开会?」阿妹端详着有点邋遢的我。然後阿妹拉着我,到sogo买了叁件衬衫和两条领带。隔天早上,阿妹帮我打好了领带,在桌上放了早餐,留张字条後才去上班。「哥,上台时别紧张。晚上等你吃饭。阿妹。」

我可不想再吃不新鲜的生鱼片,所以我告诉阿妹要赶回台南。「哥,我男友有车,我们送你。」阿妹说了我“们”,但这个“们”,是他不是我。在车上,阿妹常常拍着她男友放在排档的手,偶尔才转过头来跟我聊天。我开始埋怨起台北市的交通。

到了承德路,阿妹坚持陪我等车。「我陪我哥,你在附近绕一绕再来接我。」阿妹对他说。我终於有了扳回一城的喜悦。阿妹帮我买了车票,并买个便当还有一罐咖啡。原来阿妹也知道我喜欢喝咖啡。

还有20分钟,车子才会到。我很想跟阿妹聊些什麽,却找不到共通的话题。「哥,我要结婚了。」阿妹反倒先开了口。『嗯。恭喜你了。』阿妹27岁了,是该恭喜。「我目前正努力存钱,打算和他在台北买栋公寓。」『还是住台北?』「嗯。我习惯台北了。」也许就像我已经习惯台南的感觉,阿妹也终於习惯台北。而我们也将更习惯南北相隔。

上统联客运前,我问她:『阿妹,一只鸡有几只脚?』「呵呵…当然是四只ㄚ!」很好,虽然阿妹即将结婚,未来也会儿女成群。但她仍然是我的阿妹。

『祝你幸福』的声音,淹没在车子起动的声音中。

jht.于1998/10/21

【谨以此文,在阿妹结婚前夕,祝福我的阿妹。】

水中的孤坟

dear慧姗:

哥又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去年来看你时,海水只稍微浸你的墓头;

如今海水却几乎要淹没你的墓顶。

泡在海水中的你,想必不好受吧!

如果你还活着,今年已经25岁,

属虎的你,今年是你的本命年。

只可惜,你并没有安太岁的必要了。

卷起裤管…唉!…不卷也罢。

及腰的海水,裤管卷或不卷,同样都会弄。

拨开你墓顶上随海水漂来的垃圾,拔除你墓顶上稀疏的几株杂草,

再压上几张五颜六色的墓纸,你的坟墓就算清扫完毕。

不然还能如何呢?

一个人,一只鬼,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

我想起李白“月下独酌”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叁人」。

看似热闹,但终究也只是孤独的一个人而已。

吹来一阵海风。

慧珊,你会冷吗?

关於你的事,哥能记得的,已经不多了。

不过哥当然还记得你是多麽地依赖我。

因此在你动手术的前几天,哥还特地坐火车到台大医院去陪你。

其实那时哥也还小,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到现在还有记忆。

还有就是你出殡那天,妈拿根竹子,敲打你的棺木两下。

因为你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你的不孝。

妈那凄厉的哭声,你听了後是否也跟哥一样同感不忍?

点燃了两柱香,伴随着两行清泪,

轻轻地滴在你的墓顶上。

我突然想起宋人高菊卿的那首名叫“清明”的七律: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连一滴美酒都无法让你品,

那麽哥滴给你的眼泪,想必你也无法收到吧!?

其实你收不到也好,因为哥情愿你早已投胎转世。

只是你千万要张大眼睛,要找一个家境好一点的人家,

要生在一个稍微文明一点的地方,

才不至於让你这辈子的悲剧重演。

也许最令哥感到悲哀的,不是悲哀的记忆一直不曾抹去;

而是当我想到你时,竟然已经没有丝毫悲哀的感觉。

没想到逝去的,不只是这20年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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