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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22)

“方谨,”顾名宗说,“如果我现在把你从这个地方带走,带回顾家,让你从此一辈子不见天日,让你到临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阳光是什么样,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自己选择以后的人生,尽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导致你以后剩下的时间都不能用‘人生’这个词来指代。”

他对方谨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说:“你有一分钟时间慎重考虑,然后再告诉我答案。”

方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个身体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惧从骨缝中无声无息渗透了五脏六腑。

然而顾名宗坐在他对面,神情没有丝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车厢里一片安静,灯光映照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和陈旧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属扶手上反射出苍白的光。车窗外黑暗浓厚无边无垠,更远的平原上,夜色中闪烁着几点微渺的探照灯。

“但是……”方谨沙哑道:“但是如果以后,我后悔了……”

其实这个时候的方谨说不出他为什么要后悔。他从小就生活在随时丧命的恐惧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睁眼就真切摆在眼前的问题,那些春花秋月、情窦初开的甜蜜与感伤都跟他绝缘,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东西。

但他又确实是个青春少艾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段里,要说对未来没有任何一丁点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选择顺从确实能解决目前性命攸关的困境,但他又隐约知道,如果真一口答应的话,也许将来有一天会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毕竟还小。”

顾名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微微的遗憾:“那么这样,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后悔了,我们可以坐下来重新把这个交易协商一次……但只有一次机会,方谨,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后悔的那天再拿出来用。”

方谨久久地沉默着,惨白灯光下他的面孔没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我答应你,”他最终道。

那声音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无形的锁链,从虚空中将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缚在了最深的夜幕里。

顾名宗站起身,继而低头在方谨眉心印下一个吻,顺手把刚才那本书丢给他:“送你了。”

那竟然是一本叶芝的诗集。

顾名宗一手插在裤袋里,大步从车上走了下去。少顷一个保镖走上车,在方谨身侧欠了欠身,礼貌道:“该走了——请。”

方谨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肉里,片刻后沉默起身,随保镖走下了这辆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停靠在站台边的公交车。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开那本诗集,可能是经常翻阅的缘故,直接就打开了磨损最甚的那一页,是叶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装铜版纸页面光滑平整,直到中间一行字下有轻微的指印,应该是阅读时指甲划出来的痕迹:In courtesy I’d have her chiefly learned;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得到人心只能靠赢取,而非馈赠。

方谨闭上眼睛,合上书轻轻扔在了一边。

在他身侧惨淡的路灯飞速逝去,车队沿着公路向德国边陲德累斯顿行驶,很快融进了与之同色的深夜里。

第12章 她只看到年轻人靠在扶手椅里,面容如白玉雕刻般平静生冷,看不出一丝情绪

顾远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新来的女助理殷勤端来咖啡,轻轻放在他手边上。

顾远盯着电脑屏幕,连眼角都没斜一下,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下一秒他抽了张纸巾,把那小口咖啡完全吐在了上面,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了咖啡杯里。

女助理:“……”

小姑娘几乎吓僵,呆立半晌后,才端着咖啡同手同脚地走了。

新来的女助理是名校硕士毕业,应聘最底助理职位的时候其实有点委屈,入职后便憋足了劲要令人刮目相看。谁知上班半个月,老板一个好脸都没得过,动辄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连倒杯咖啡都能倒出问题来。

出身豪门、英俊多金的老板在她眼里已从偶像剧男主化身为穿阿玛尼的男恶魔,要不是看在这年头工作难找的份上,她真想冲进办公室去用辞职书糊顾远一脸。

女助理一筹莫展地站在茶水间里,盯着眼前那杯漂浮着餐巾纸团的咖啡,难堪得几乎要哭了。正当她想一不做二不休跑去人事处请病假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你怎么了?”

小姑娘回头一看:“方助理!”

方谨穿着白衬衣、黑西装,领口微微松着并没有打领带,面容带着大病初愈后微微的苍白,视线移向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脱脂奶?”

“是的呀!”

“四分之一糖?”

“是呀!”

“50%咖啡因加浓?”

“没错啊!”

方谨叹了口气道:“你再做一遍给我看。”

女助理抽了抽鼻子,熟练地打开茶水间里那台进口咖啡机,加热打奶,不一会做了杯香醇浓厚的加浓拿铁。方谨靠在茶水间门口看完了全过程,摆手拒绝了小姑娘请他品尝的动作,说:“奶泡薄了,不够稠,要再厚五毫米。”

女助理目瞪口呆。

方谨无奈道:“算了,给我吧。”

他走去办公室,脱了外套放下公文包,左手夹着一叠文件,右手端着咖啡杯,又转去了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顾远还保持着那个坐在电脑前的姿势,见他进来只抬了下头:“——你这两天不是请病假了吗?”

“今天感觉好一些了。”

方谨说着放下咖啡,顾远拿起来喝了一口,又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翻了一会儿,一边翻一边习惯成自然地把那杯咖啡喝了大半,才赞许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连口热乎东西都喝不上。”

方谨:“……”

躲在外面偷窥的女助理:“……”

方谨嘴角微微抽搐,心说老板你真是双标,也不怕人家告你职场歧视。

然而在顾远眼里重点不是咖啡,而是端着咖啡敲门走进来的人。昨天方谨发烧请病假没来,顾远早上灵感突发却没人能心领神会,上午开会需要金融专业德语翻译,中午想吃方助理私房油爆大虾和金华火腿豆腐汤,下午上谈判桌需要副手在边上有胆有谋有配合的递话柄、敲边鼓、协助他争那动辄几百上千万美金的利润,晚上加班想有个人在边上陪着兼配合工作……隔壁办公室里方助理却没来上班。

下班后顾总身遭气压极低,虽然他走出公司时还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平静冷漠又风度翩翩的模样,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周围的空气随时能蹿出万顷雷霆,将身后的整座大厦化为灰烬。

所以跟昨天相比较,今天的咖啡奶泡薄了五毫米算得了什么?

顾远放下文件,真皮扶手椅转了四十五度,不动声色的看向方谨:“对了,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关于前天酒店里你英雄救美,然后差点被救出来的美强上了的事……”

方谨脸上一红,刚想解释,便被顾远揶揄地打断了:“那个被你揍了一顿的嫖客,是本市一家上市投资公司老总,事后找酒店强硬要求看录像找出揍他的人是谁。”

方谨面色微变。

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是顾名宗解决的,很可能是叫他手下的安保主管出了面,但既然有动作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那家酒店跟顾远的生意来往更密切一些,关系也更近,如果顾远事后跟酒店打听的话,会不会从中发现顾名宗插手的蛛丝马迹?!

“酒店负责人事先看过录像,认出英雄救美的是方助理你,就一边派人去通知顾家,一边回复那老总说酒店总统套房安保录像不能随便展示给某个客人,必须用过正规途径请警方介入。那老总怕自己招嫖的事随之曝光,扯皮一番后和酒店订立了保密协议,之后便偃旗息鼓了。”

顾远靠在宽大的椅背里,跷着两条长腿,漫不经心道:“我也完全没想到,竟然遇上这么个识趣的酒店负责人,自己就把事情给解决了——运气不错呢方助理?”

方谨了解他,虽然他在笑着,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那是一种能穿过你皮肤和骨骼,透视到你脑子里去的锋利目光。

“……”方谨迟疑道:“顾总,关于这个……”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顾远打断他,尾音带着悠悠的意味深长:“你说,发现是你之后,为什么酒店不来通知你的老板我,而是跳过我直接去通知顾家了呢?”

方谨脊背微微渗出了汗意。

他迎着顾远的目光,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几乎被扒开了,那些一直被小心隐藏起来的龌龊和难堪全都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了这个从高处俯视自己的男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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