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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4)

连续看了几天的小说后,我便决定放弃这项研究的工程。因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会把“我在海边等你来”这句话,说成“我默默的在静静的海边悄悄的等着你轻轻的来”。于是我只好试着去那家咖啡馆找寻灵感,动笔写小说。只可惜我没经验,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要不是那个学艺术女孩的出现,我可能还在咖啡馆内画飞箭。

想到小说已经有了开头,我边走边晃着公事包,心情很轻松。走进公司大门,第一眼便看到总机小姐,她正接电话,没有理我。总机小姐姓曹,长得甜美可爱,很受公司男同事欢迎。当老总开始减薪时,因为她要继续待着,所以我决定留下。我甚至觉得公司里没有一个男生递辞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她。我的个性是如果自觉做了傻事,就会觉得别人也跟我一样笨。

从她第一天上班开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每天碰面总会打招呼点头微笑。但没多久我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又是迷糊造成的。那时她刚拿到公司给的名牌,把它挂在胸口。我跟她打招呼时,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后唸出:‘曹礼妈。’

我正觉得这三个字唸起来的音好像常听到时,只见她收起笑容,瞪了我一眼。我搞不清楚状况,摸着鼻子狼狈地回到我的办公桌。后来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礼嫣,不是曹礼妈。我很想跟她解释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可是每次看见她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连续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说半句话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曹……曹小姐,别来无恙吧。’她只是抬起头看一下我,然后说:“你别来,我就无恙。”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她,我都会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觉得她很凶。我的个性是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就会觉得她很凶。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想接近她。我总会在起身去倒杯水时,偷偷看她一眼。大东说得没错,我如果减少偷看她的时间,小说会写得更快。如果她刚好跟我视线相对,我会紧张得把杯子的水一饮而尽。因为是热水,所以我常烫到,久而久之我的舌头便比一般人红一点。

每天进公司时,我总会试着跟她打招呼。但我老觉得我的姿势和神情像极了在树叶间躲雨的猴子。今天也是如此。离开她的视线后,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办公桌。

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画画设计图、跑跑工地,偶尔出去开开会。虽然上班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偷空写小说,这是人之常情;但工作要敬业不能摸鱼乃是真理。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通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我就会非常专注,像老僧入定。正因为专注,以致于常被电话铃声惊吓到。照理说,一个迷糊的人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专注这种特质,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会联想到妓院一样。不过我的专注也是有所谓的生理时钟,只要快到下班时间,就会隐约感到一股杀气,于是自然清醒,准备下班。

按照惯例,我在下班前还会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只要看到她起身离开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事包,跟着离开。如果我够幸运能跟她一块等电梯,她会立刻改变方向,走向洗手间。我只好一个人坐进电梯,让郁闷与我一同下坠。今天我仍然跟郁闷一起搭电梯下楼。

从力学的角度而言,电梯上升时,人的体重会增加;电梯下降时,人的体重会减少。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况下,即使在下降的电梯中,我仍然觉得自己变沉重。我渐渐体会到,人的感觉常会超乎物理定律之外。因此就像电影里的超人总在公共电话亭换衣服一样,我总在电梯内改变思考模式,准备进入写小说的状态。

离开电梯,走出公司大楼,右转约三百公尺,就会到达那家咖啡馆。推开店门,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摆着“已订位”的牌子。我还是坐回老位置,靠墙壁的桌子。从公事包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琢磨着亦恕和珂雪的个人特质。想了一会后,我不自觉地拿起笔,又在白纸上乱画圆圈。正当我的思绪进入那群圆圈所构成的漩涡内时,“当当”声又来了。

我将思绪游离漩涡后,再抬起头时,学艺术的女孩已经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着窗外。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时,她转过头,开始在桌子上找东西。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桌子上,于是又打开手提袋,翻来翻去。过了一会,她右手敲一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将身体后躺,靠在椅背,视线开始四处游移。当她的视线朝向右边时,刚好跟我四目相对。

我点个头,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她虽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我。照理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她应该认得我才对啊。于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只正在思考香蕉在哪里的猴子。我的个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话,看起来就会像只猴子,这是我妈说的。可能她看到我的反应有些诡异,便开口问:“我们认识吗?”

‘咻咻。’我回答。“啊?”‘很多枝箭射来射去。’我又说。“什么?”她的表情更茫然了。我叹一口气,只得说:‘学科学的人。’“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个人!”‘你好厉害。只经过短短一天,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太会认人。”她笑了笑,应该是听出我的话中“竟然”的涵义。

‘这不能怪你。我天生长着一副间谍脸。’“间谍脸?”‘嗯。我这种长相毫无特色,很不容易被认出,所以最适合做间谍。’“呵呵,你真是爱说笑。这跟你的长相无关。”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样子。”‘喔?’我很疑惑,‘那你用什么判断?’“感觉呀。”‘感觉?’我这只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里了。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人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她边笑边说:“所以我都是依赖他们给我的感觉,去判断个体的差异。”‘你的眼睛太奇怪了。’“可能吧。”她接着说:“很多动物也未必光靠视觉来辨识个体呀,牠们可能靠声音,也可能是气味。如果你养过狗就知道,你再怎么易容或戴面具,你养的狗还是可以轻易认出你来。”‘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们毕竟是人啊。’“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来,“从人们的眼睛看出去,狗呀、猫呀、猴子呀、老虎呀,牠们的脸还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我倒是想起一部电影。黑泽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长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可以瞒过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亲人甚至是妻子,但却无法瞒过武田信玄的爱马。“对了,我有画你哦,要不要看?”她摊开桌上的画本。‘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对面,坐下。

‘咦?我的脸有这么方吗?’画中人物的脸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边还长了几条触须。“这是我的感觉呀。”‘我的脸明明是圆中带尖,怎么感觉也没办法感觉成四方形的吧。’我将视线离开画,问她:‘你会把一颗鸡蛋感觉成一本书吗?’“这跟形状没有关系,只是我对你这个人的感觉而已。”她的手似乎拿着一只隐形画笔,在空中画来画去,然后指着那张画:“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做事呀、个性呀都是硬硬的,线条不够smooth。所以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的“脸”。”

‘可是我又没留胡子,怎么会有这些须须呢?看起来好像……’“好像狗是吗?”她很开心,“你也有这种感觉吧,这就对了。”‘对个……’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你把我画得像狗,我当然会感觉到一条狗啊!’她笑得更开心,身体抖啊抖,抖落很多笑声,“昨天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很努力找寻某种东西,但不是用眼睛找,你只是四处嗅呀嗅的……”‘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像条狗。’“我不是说你像狗。”她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到狗的特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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