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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92)

她的声音传过来,仿佛隔了重重障碍。第一秋只能隐隐听清内容,但他知道,那里面也是带着笑意、字字饱满清甜的。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我与戴月的婚约,就此作罢。你培育好双蛇果,便回仙茶镇。陛下赏赐,自会送往黄家。”

裘圣白站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说,这种音色,与常时无异。他如何能做到?

黄壤站在帘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这样啊,那监正可就负了戴月了。那丫头这几日总是念着您呢。”

布帘绵密,只能隐隐看到帘后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笔挺。

第一秋的声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内之事即可。去吧。”

黄壤浅笑着道:“监正这话可真是无情啊。那,我们就明年春播时节再见了。”

明……明年吗?帘后人迟迟不答。

黄壤于是又道:“说起来,我学会了酿一种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时节,我邀监正同饮。可好?”

玫瑰香气的酒吗?隔着布帘,第一秋注视那个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连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无双。而他面目浮肿、皮肤发紫,杂乱的蛇鳞在他身上任意生长,他浑身上下皆充斥着一股蛇腥气。

他说:“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亲自送来。”黄壤声若银铃,她行至帘前,小声道:“大人若不饮,我就亲手喂您。”

这绵绵弱弱的一句低语,软柔如蜜。

第一秋没有回应。黄壤再次飘然一拜,她退后几步,复又看向帘后。那帘中只得一个人影,端坐不动,夫复无言。

她转过身,踏出这间静室。

人间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脚步却有千钧的重量,令她举步艰难。就算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就算知道他一定会化险为夷,可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呢?

晚春的风带着寒凉而来,搅乱时间的掌纹,往事交错纵横。

第一秋,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

请……你一定要来啊。

第36章 红尘

这次之后,黄壤再也没有见过第一秋。

眼看着时间渐渐过去,五月末,她终于将双蛇果树苗交了上去。她所交的株数颇多,然而师问鱼也并未召见她。只是令福公公送她回仙茶镇。

黄壤走的那天,天气晴好。阳光如金色的披纱,遮覆着整座宫宇。福公公头前领路,带着她和戴月一起穿过宫道。

就在远处的阁楼上,站了一个人。

黄壤知道,但她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故意放慢脚步,用很长的时间,行经这段小道。这人世颓唐,岁月漫长。总有一些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

而漏夜独行的人,只能坚强。

遥远的闻经阁上,第一秋手扶着栏杆,向此而望。

他身披黑袍,袍服宽大又连帽,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他躲在这团黑暗之后,如同不能见光的怪物。

远处那个人影,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宫道尽头。第一秋紧握着栏杆,垂下头,又看见自己紫黑色的手。

“你应该好生静养,而不是出来乱走。”一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第一秋背脊一僵,他想要下跪,但双腿根本就跪不下去。他只好说:“微臣……参见……”

“免了。”来人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手挽拂尘,正是皇帝师问鱼。比起皇帝,他更像一位得道神仙。他缓步走到第一秋身边,同样向下眺望。

“朕知道你们这些日子受苦了。”他字字平静,并不见多少悲喜,“但是你抬头看看,这万里河山。锦绣之下,多少枯骨。”

他抬手,轻轻按在第一秋的肩上,说:“如今仙门势大,朝廷势微。民心所向,皆在仙门。我等若不求变,迟早被这头猛虎吞噬。而自古及今,任何变革,都需要代价。”

第一秋终于问:“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代价?”

师问鱼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道:“你们是朝廷之柱石。只有改变你们的体质,司天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对弈仙门。而放眼天下,没有比虺蛇血更好的宝物。”

第一秋注视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为人父的悲悯。可是没有。

“父皇。”第一秋重拾了这个称呼,问:“那些死在圆融塔里的人,你有看过他们一眼吗?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你有想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吗?”

师问鱼并没有看他,只是道:“朕之血泪,已然尽付与天下。”

所以,你没有。

第一秋垂下视线,师问鱼说:“你早晚会知道,朕是对的。朝廷不能统御仙门,就必须有实力对抗仙门。否则何以稳固江山?好生歇着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整个民生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