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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12)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慧如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山子对土娃厉声说,看清楚了,是不是她?说着一指水滴。土娃看了水滴一眼,仿佛心亏地低下头,说是这个妹妹。她说白衣服少爷给糖吃。水滴生气了,对着土娃叫道,你这个臭傻子,我讨厌你。

杨二堂终于把他嘴里嗫嚅了半天的话说出了口。杨二堂说,出、出、出了什么事?山子垮着面孔说,你最好跟我到水家走一趟。慧如说,凭什么要跟你走?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说清楚?山子冷笑一声,说你回头问一下你家姑娘。说完他对杨二堂吼道,走!一个臭下河的人家,竟敢一次又一次欺负我们家少爷。你以为水家是面做的?你以为你下河人家的脑袋是铁打的?

杨二堂望了望水滴,似乎想问,但到底没问。他惶惶惑惑又畏畏缩缩地跟着那个山子出了门。慧如呆望着这一群人离开,转身怒目对水滴,说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

水滴不敢回答。她怕母亲。如果是父亲,她是肯说的,但是在母亲面前,水滴宁肯沉默。因为说和不说的结果完全一样。

慧如说,你听到没有?你有没有听到人家是怎么骂我们的?难道你就这么讨贱,非要人家打上门来骂?还要害你爸到人家府上被欺负?我们做牛做马养你,为你吃的苦还少了吗?你还要让我们被人家羞辱?

慧如的话让水滴的心刺疼。但她依然沉默不语,这做派似乎更加激怒了慧如。墙缝里透过来夕阳的光,它正好落在慧如的脸上,这张脸几乎气得变形。她歇斯底里地吼吼叫叫一通,然后从门后抽起一根竹条,半点犹豫都没有,照着水滴便抽打。抽打的时候,两只脚也跳起来。慧如说,你说不说?你到底惹什么祸?你对水家少爷做了什么事?你这个贱货,我要打死你!你这个不识好孬的东西,你说呀!我要你说!

水滴一直退到了屋角。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蜷缩起身体。她惊恐地望着母亲。害怕自己真的会被打死。但是她还是没有叫喊,也不哭泣。只是咬紧着牙,警惕地望着她的母亲。甚至,水滴也没有恨母亲。因为她去讨要鸡血时就想过,这顿暴打,迟早都会到来。

天黑下了许久,杨二堂终于回了家。陪他一起回来的是菊妈。慧如急切地迎上去,问怎么回事?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菊妈说,不关二堂的事,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水滴望着父亲,有些胆怯。水滴说,爸爸,他们有没有打你?杨二堂却一眼看到水滴脸上的伤痕,惊道,你怎么受了伤?慧如立即垮下脸来,说是我打的。杨二堂赶忙掀开水滴的衣服,看到她肚皮上胳膊上伤痕纵横,心疼不已。杨二堂说,她是个小孩,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呢?

菊妈也跟着过来看,她轻呼了一声,天啦!

这声轻呼让水滴心动了一动。她抬眼看了看菊妈,似乎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泪水。这泪光里有太多的怜爱,蓦然就让水滴产生扑进她的怀中哭一哭的念头。水滴觉得菊妈一定会搂着她,并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心灵。

这时慧如说话了。慧如说,不狠狠打她一顿,她能记得住?她再惹祸怎么办?在母亲慧如的话声中,水滴忍住了她全部的幻想。

杨二堂低着声气跟慧如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慧如没听完便又跳了起来,她冲到水滴面前,大声说,你居然敢往人家少爷身上泼鸡血?你居然害人家少爷脑袋磕出血口子!你真能呀。这下好,你爸几年的活都白干了。晚上还得扛长工,替你还债。人家是少爷,上一回医院得用我们几年的饭钱!你懂不懂?

水滴有些发懵,她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水滴说,我去挣钱还给他们。慧如说,你一个人秧子,你有什么本事?你还得起?菊妈说,慧如,算了,她只是个小伢。也是因为上回他们欺负了她爸爸,她才会这样。杨二堂忙说,是呀是呀,水滴是看到爸爸挨了打,气不过才这样的,对不对?慧如说,都是你们宠着她,七八岁就敢翻天,真不晓得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水滴站了起来,走到慧如跟前,大声说,姆妈,你莫生气。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挣很多钱,我保证不会让你和爸爸被人欺负。

水滴的声音太大,话说得太坚决,竟让慧如一时怔住。她呆呆望着水滴,仿佛重新打量她一样。

菊妈也怔住了。好半天,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菊妈大声说,看这个丫头,说得真好。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说完又转向水滴,说水滴,往后你要听话,这样,你爹妈就是吃苦也会开心。水滴再一次大声说,爸爸,姆妈,我以后保证再不惹事。

这天的晚上,慧如头一回坐到水滴的床边,她替水滴脱下衣服,然后小心地为她抹药。慧如说,从今天起,你跟着我。你要不听话,小心我剥你的皮。水滴惊喜万分,说我跟妈妈去乐园?慧如说,那里人杂,遇事人要放机灵,见人也要有礼貌。忙的时候,你要帮着干活。

水滴欢喜的心,几乎要从胸口里跳了出来。这比做梦更像是在梦里。水滴忙不迭地回答说,姆妈,我晓得了。我听话。我一定机灵。我一定礼貌。我一定帮着干活。原本浑身都痛的水滴,在那一刻,身上的伤痕,似乎全都变成了花瓣。在这份意外的欢乐中,水滴觉得自己业已盛开成花朵。

第四章 人生如梦

雨又下了起来。秋天的汉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来,劲道也猛。水家院子里的杨树大半叶子都黄了,不时随雨落几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会觉得一切都恹恹无趣。尤其夜晚,婴儿的啼哭常常就夹在雨声中。不知不觉间,李翠便会被自己的哭泣惊醒。然后她就会坐在床上发呆。李翠很想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个在她身体里生长了十个月的孩子,却总是随雨而至。听着雨点啪啪地击打屋檐上的瓦,又听着瓦上的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的地上。这时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么死呢?如果活着,她在哪里呢?她现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个子长多高了?日子过得苦不苦?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结果每一个雨天都让李翠心神不宁,仿佛每一根雨线都揪扯她的神经。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刘金荣踱步过来,见李翠说,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住。李翠吃了一惊。李翠知道,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狭小而潮湿。李翠说,太太,为什么?刘金荣说,嗬,你有胆,敢问为什么。其实我根本可以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过看在你为了贪图我们水家的富贵连女儿都不要的分上,我可以跟你说个明白。水武长大了,要换一个大房间。李翠说,可是家里还有房间呀?刘金荣说,留下你是可怜你。但这个家是我来当。水武要换就是这间屋。你今天给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说,太太,我不去后院,换别的房间行不行?刘金荣说,有句话虽说不好听,但还是要说给你听。你既然决定留在水家,这辈子注定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了。男人死了,女儿扔了,你无儿无女,住间大房,又有什么用?到处空空荡荡,日子还难得过。那个地方是小了点,也就足够你住了。说罢刘金荣掉头而去。

整个下午,李翠耳边都响着刘金荣的声音。她坐在窗口有意无意地看着外面雨打树叶。刘金荣吐出来的每一字仿佛连成了一条麻索,死死地将她缠住,缠得她透不过气。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对菊妈说,菊妈,收拾一下吧。

菊妈说,她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没法住的。李翠苦笑一声,说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吗?菊妈想了想,心知的确不能。便叹着气,一边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边说,早晓得有一天去住那里,还不如带着宝宝自己讨生活去。用宝宝换来的只是后院那间小杂屋,真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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