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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听雪楼系列/出书版)(81)

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苏微沉吟着,也觉得自己有些多事,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胧月她似乎很仰慕您的样子,有些替她……”

面具后的眼睛瞬间一变,似有薄冰凝结。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灵均的语气也冷了下来,甚至带了一丝戒备和怒意。苏微自然也觉察出了他的不悦,连忙道:“也没什么……她对我提起,说当年是你救了她的命,她希望一辈子都能够侍奉您。”

她说得含蓄,在心里早已后悔自己的多事。

“如果她再这么多嘴,那我真要后悔救了她的命了。”灵均却冷冷打断了她,“何况虽然没有什么禁忌,但这么多年来,拜月教历任祭司也从没有娶妻的传统。”

苏微蹙眉:“可是,孤光祭司不是娶了弱水吗?”

“是,我师父破了例,可结局也不过如此。”灵均冷冷道,“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她不由得有些愕然——听雪楼和拜月教相去千里,彼此之间除了偶尔有使者往来,甚少有其他交流。她只听说孤光祭司在三年前妻子去世之后性情大变,说是要去寻求长生之法,将教中事务交给了弟子灵均,从此远游,却并不明白其中内情。

灵均不等苏微问下去,道:“我教历代祭司修习秘术,灵力高深,说是接近天人也不为过,若不被更强者所杀,生命将数以百年计,永无衰老,一如年华最盛时的模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然而,弱水师母是个普通女子,虽然修习中原道家术法,但和我们拜月教一脉却有着天渊之别——所以,当三十年过去,大限到来,师母衰老病重,我师父便不得不面临生离死别。那种痛苦,非言语所能及。”

那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师父和师母,语气却是凝重的。

“原来如此……”苏微不由得黯然,喃喃,“所以,在她死后,孤光祭司才会远游天地,去三山碧落?”

“是啊……连拜月教都这样扔下不管。”灵均叹了口气,然而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止住了话头,问,“你猜我救胧月的时候她几岁,我又是几岁?”

苏微略微怔了一下,一时间无法回答。

这么多天了,她从未看到灵均在面具后的那张脸,因此也无法猜测他的年龄。然而从语音、身姿和步态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可有时候话语沧桑,却又不能将这个目下执掌拜月教的实权人物和弱冠之年联系起来。

灵均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回答了她的迷惑:“我是在九年前救了胧月的。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岁,而我已经二十七。”

苏微不由得脱口“啊”了一声:那么说来,他岂不是已经接近四十?可为何从语音、身形和气质看起来,却完全如同一个刚弱冠的年轻人?

“是啊……我已经很老了,只是时光在我身上停住了而已。”灵均摇了摇头,语气虚幻莫测,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展开——那一瞬,她竟然看到有一朵白色的花从他的掌心里凭空开了出来!

那朵用幻力凝成的花是纯白色的,顶端有一抹淡淡的紫,透出柔和的微光,花瓣晶莹剔透,柔静多姿,迎风微微颤动,美丽不可方物,宛非这个世间所有。

“真美,是不是?”灵均微微叹息,忽然收拢手指——只是一个瞬间,那朵花便泛黄枯萎,败落凋零,残破如絮,再不复片刻前的光彩。

她知道那是幻觉,却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看到了吗?在我眼里,她们的这一生,也不过是这样。”灵均默然叹息,语气如同枯井,波澜不惊,“十年了,人世岁月匆匆,胧月从一个小孩长成了妙龄女子,而我,却还是和她相遇时候的模样。再过十年,等蜜丹意长大,胧月老去,我还会是如今的模样……直到胧月八十高龄,我依旧还会停留在年轻时的模样——很可怕的事情,不是吗?”

她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叙述,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气。

光阴流转,韶华易逝,任凭红颜在眼前盛开又凋谢,始终未曾改变的,唯有这一袭白袍,以及白袍下那颗入定寂静的修行者之心——那是勘破所有色相、与天地合为一体的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永无挂碍。

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似乎略微明白了面前的这个人的想法。

“身为祭司,我们的生命漫长,和凡夫俗子无法相比……”灵均放开了空空的掌心,语声也有些虚无缥缈,“以有情而殉无情,以有涯而随无涯,殆矣。”

“可惜。”苏微无话可说,许久只是叹了口气,“天地间最美好的东西,您却无缘得见。”

那句话让躲藏在面具后的人竟是微微一震,灵均看着她,眼神似乎有所变化,语气却依旧平静:“我俯仰于天地,所追寻的便是永恒之大美,谈何无缘?”

苏微摇了摇头:“错。天地虽有大美,但最美的,却无过于人心——只是欲得人心,便要用己心去换取。像您这样固守着本心的苦修者,又怎能体会呢?”

灵均一时沉默,许久才淡淡回答:“每个人都只能在一条路上行走,若要上窥天道,必然要错过天地间无数风景——就如苏姑娘要留在滇南,必然要错过那片江湖一样。又岂能两全?”

他的话语平静而锐利,苏微心中一震,竟也是无话可答。

灵均看着她,眼神若有深意:“苏姑娘和原大师这样的神仙眷侣,自然亦是令人称羡。但人生漫长,各有所取,哪一条路上的风景更好,非是行路人不得而知——人的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大家好好走完各自的路便是,又何必强求对方认同呢?”

她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躬身:“大人说的是,是我见识浅薄了。”

“苏姑娘客气了。”灵均回礼,目送她离开。

她走得轻盈无声,在滇南的苍翠之中如同一只小小的蝶。或许是已经决定要离开那片江湖,她的脚步都比平日轻快许多,晨曦从她的发丝和双臂之间透射过来,美丽而耀眼,几乎不容直视。

然而,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凝视着她的背影,却流露出了极其复杂的光芒。

苏微回到药室的时候,原重楼还没有回来。

她不由得有些纳闷,心下有些不安。坐在廊下,护花铃在风里轻轻击响,催起昨晚的事情。她用指尖轻轻抚摩着颈侧,那里的领口之下,还留着一处淡淡的吻痕,恍如一梦。

很久很久以前,在黄河边风陵渡的夜里,少女时的她也曾在艰苦的武学训练之后、沉沉入梦之前,幻想过自己的未来:会遇到谁?会爱上谁?会在什么地方相遇,会在什么地方分离?会有什么样的开始,又有什么样的结束……

少女时的她,曾经以师父作为最完美的影子去幻想过未来的意中人;而十年前那个月夜,当那个白衣贵公子凌波而来的时候,她也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答案。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最终的所托,却是这样一个人。

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风流放诞、尖酸刻薄。有时候能逗得人开心大笑,更多的时候却是恨不得一巴掌令他闭嘴——那样的家伙,自己是看上了他什么?又是为什么,昨晚竟然会鬼迷心窍地委身于他呢?

明明自己可以随手一掌把他打出去的,却竟然无法推开。

她茫然地想着,轻抚着颈侧的吻痕,脸上有微微的热辣,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甚至连原重楼何时回来都没有察觉。

“哎呀,你起来了?想我了吗?”原重楼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和平日经常皱着眉头尖酸刻薄的表情截然相反,嘴角竟是情不自禁地含了一丝笑,满脸喜色。

“早上你……”她本来想责问他去了哪儿,然而不知为何,刚说出几个字,想起昨晚的事情,脸颊便是一热。他却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微妙变化,兴冲冲地道:“早上胧月来找我,说我们不日便要离开灵鹫山,因此为我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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