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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玫瑰(出版书)(40)

——这,还是阿柔么?还是他深爱的那个美丽巫女么?

当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顾扫了王室脸面,一意孤行地将她从贫寒的村落接入帝都,虽不得名分,却宠爱有加。她是如此温婉的女子,宛如一只柔顺的白鸽——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玩弄权柄于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来这十年的光阴,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完全不对等的:他已经是面容尽毁、风霜满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宫里的她却还几乎和十年前分别时一模一样。

——只是眼神已随流年暗中偷换。

昔日明澈妩媚的眼波已经被冰霜冻结,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长剑,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仿佛在告诉他,如今这一盘棋是掌握在她手里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订进退的规则,是由她来掌握的。

那一瞬,阔别多年的喜悦和激动,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

羿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她,眼神渐渐的冷却。

“只要我不再见她,你就答允保证她的平安?”他开了口,一字一字的问,“无论将来大胤是否灭亡,越国是否复国,你都保证不会对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个‘外人’,就不关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丝毫不让的看着他,“——等大事完毕,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长身而起,冷冷看着她,“我答应你。”

凰羽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里的严霜渐渐消融,忽然间化为泪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见她。”随着泪水的滴落,她冷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哽咽,手指颤栗着抓紧了白玉烟筒,低下头喃喃,“舒骏……舒骏。求你,不要再离开了。”

房里的人都有刹那的震惊,看着她落下泪来。

——这十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大难,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泪。

泪水软化了所有人的心,羿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凝视着她——她的确还是老了,在哭泣时眼角出现了细微的纹,泪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肤苍白无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个越溪旁明艳照人的浣纱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儿情状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过来。

“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轻声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她咬住唇角,极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转头不让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明日天亮,天极城即将发生大变,”极力克制了许久,凰羽夫人才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凝视着室内的一角,一字一字开口,“端康,你尽快赶回养心殿,时刻随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离,时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过了神,躬身领命。

外面的雨还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间充斥了狂暴的风雨声,仿佛末日的来临。

在密室里风云骤变时,颐景园的帷幕深处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内室烛影摇红,侍女们都倦极而睡,只有更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夹着雄黄气味的檀香在弥漫。

已经是第十三个晚上了,每一夜都会有人来给公主守夜。

“嗒”的一声,一条蛇从窗口探出头来,缓缓沿着桌子下地,向着低垂的纱帐遛去。然而蜿蜒不到一丈,随即被室内的雄黄香气熏住,渐渐不能动弹。

“看,又是一条。”萧女史坐在外室的灯下,看着那条闪着磷光的黑蛇僵硬在脚前一尺之处,脸色镇定地俯下身,干脆利落地用银签洞穿了蛇的双目,“也真是奇怪,那个人分明是侍奉凤凰的光之巫女,怎么也会这些暗之巫女的龌龊手段?”

萧女史将死蛇挑起,利落地扔入了黑匣子,免得明日被公主看到。她坐在案旁用银签子挑着灯心,有些困倦地开口:“外头那么大风雨,公子今夜又来了么?”

“嗯……”毕竟已经是六十多的年纪,华御医也是昏昏欲睡。

“总是半夜过来,他累不累啊?公主一直昏睡,根本不知道他来过——真是献殷勤给瞎子看。”萧女史却是皱起了眉头,推了推瞌睡的老者,“你说,让他一个人在里面不太好吧?公主还没大婚呢!孤男寡女的……”

“管那么多干吗。”华御医懵懂地喃喃,嘀咕了一声,“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宫里的事,多看多听少说少管才是正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进宫,还要我教你么?”

“可是……”萧女史迟疑了一下,“我担心公主会……”

“又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华御医睁开眼,喃喃,“小曼,你似乎过于在意她了。关心则乱……别百年道行一朝丧。”

“唉。”萧女史叹了口气,有些失神的看着烛火。片刻,她忽然低声苦笑,“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孤苦伶仃的在深宫被那些人欺负,都觉得被欺负的,好像是当年那个我没能保住的孩子呢。”

华御医霍然抬头,眼神瞬地清醒了。

“小曼,对不起。”他低声叹息,“我没能帮到你。”

“不关你事,”萧女史掠了一下苍白的鬓发,语声平静,“甄后想要除去的东西,谁能救得了?当年别说是你,就是连先帝,也帮不到我。”

华御医一颤,脸色苍白地垂首不语。

“不过这次你可以放心,翡冷翠公主并非孤身一人。”许久,他才缓缓安慰,“我的确是没见过公子对一个人这样着紧——以前他总是忙着天下大事,连弄玉公主都难得见上他一面。但这次他对翡冷翠公主似乎比亲妹妹还上心。”

“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糟糕了……”听到这样的话,萧女史不但没有释然的表情,反而蹙眉,“要知道公子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来踮着脚走到屏风后,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一怔,停止了说话。

******

颐景园的深夜,黑如泼墨。外面雷声隆隆,闪电如一道道银蛇狂舞,撕裂夜幕,在天地之间狰狞乱舞。室内却是一片寂静,一支鲜艳的红玫瑰插在窗前的瓶中,室内药香馥郁,红烛在银烛台上静静燃烧,绣金的罗帐从高高的宫殿顶上垂落下来,罩着里面的异国公主。

他静静坐在纱帐外面,看着陷在锦绣堆中沉睡的苍白少女。

“哥哥……”又一道霹雳炸响,帐中的人低低地呓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显得惊慌而急促,手足微微挣扎,满头密密的虚汗,“哥哥,哥哥!”

苍白的手探出锦被,在空中一气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我在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从纱帐外探手进去握住了她滚烫的手,用希伯莱语低声安慰,“不要怕,阿黛尔。”

“嗯……”她喃喃应了一句,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料到多日昏睡的人会骤然醒来,他猝及不防,下意识地便要抽手退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的拉住了——她额头的热度已经有所减退,然而神智却还不是很清楚,昏昏沉沉地看着他,干枯的口唇翕合着,只是吃力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他松了口气,腾出左手拿了桌上的茶盏,递到了她唇边——这样伺候别人的事,身分地位如他,已经是多年未曾做过。她靠在软枕上,半开半阖着眼睛,就着他的手喝水,然后猫一样的舔了舔嘴唇,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右手却还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哥哥,”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将滚烫的额头贴上他的手背,“眼睛疼。”

“没事的。”他拿起手巾,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渍。

“我好难受……”小公主在高烧中呓语,“你、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啊……”

他叹息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嬷嬷死了……羿也走了……这里有很多鬼。那个贵妃……那个贵妃……咳咳!”她喃喃低语,咳得双颊腾起一片嫣红,“我很害怕她啊……哥哥。她、她好像我们的母亲呢……那些纹身、那些纹身……会动啊!蛇,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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