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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神之右手(8)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诡异的透明罗网,脱口惊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结界——虽然对于凡人毫无作用。

"御风终究是个凡人,只在这离天宫里留了五十年……驾崩之后,权杖落到了元老院手里。"看怀仞用尽了所有方法试图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结界,神的语气却是平缓漠然,"为了长久地拥有神袛,六长老加固了这些结界,试图阻断我对于云荒外界的感知,而专心创造万物、以供他们享乐。"

"神……"怀仞的剑颓然从虚空中劈落,筋疲力尽,忽然苦笑起来,"这几百年来,您竟然被这些魍魉鼠辈控制!您还宽恕我?"

"人都会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静静,"人心有各种欲望:权势、地位、金钱、虚荣、独占、操纵……御风终究是个人,而我却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错误。"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创世神,怀仞忽然避开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剑士陡然低下头去,用手捂住了额头上那个金色的六芒星印记,语音奇异地颤抖。似痛苦、又似绝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诸多罪孽中最可宽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来了,语音却一直平静,抬头看着漫天的罗网,"御风错的、不过是对神怀有凡人的爱罢了,而那种爱带着独占欲——他不知道、既然万物都为我创造,我自然爱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独占。"

"神。"怀仞忽然无法抬头,只觉心底种种回忆激荡、犹如风暴呼啸,那个瞬间,遥远而隐秘的回忆忽然复苏、混和在他今生的记忆中,让他不能呼吸。

那个曾孤身解救创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坏神对抗的战争里赢得了天下人的拥戴,最终成为云荒的主宰——然而,拥有一切的帝君、最终奢望的却是凡人无法得到的东西。

那样的初衷,是出于人心无止境的贪欲、试图永远将世界之源的力量独占?还是并肩对抗破坏神时由衷生出的、无法抗拒的爱慕?

这些都已经无法分辨……最终,几百年后他记起的,只是当时不顾一切的疯狂。

御风皇帝煽动七国百姓、借口破坏神会给大地带来毁灭,不顾创世神的反对强行封印了破坏神;他在伽蓝帝都内修建了高达九重的离天宫,每一重宫门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术法设置了强大的结界——就在一统云荒、登基称帝的那一年里,御风皇帝将依然衰弱无力的创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门里的离天宫。

那是他以一个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顾一切的渎神行为。

五十年来,御风皇帝深居离天宫内,侍奉神的左右,不曾离开半步——尽管远离所有人,尽管看不到神的一丝笑容、一句言语,然而那时候帝王却是满足的。

然而,君临天下、无所不能的御风皇帝似乎忘了自己毕竟是个凡人,死亡之翼迟早要带走他——而神,却是与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窥知天意……即使人间的帝王,又怎能拥有神。

在寂无人声的离天宫内,一天天的,那个曾经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渐衰弱、老朽,成为枯木般的白发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拥有那样冷淡而莫测的冰雪容颜,静静地注视着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悯的表情。

那样的神情、让坐拥天下的伟大帝王绝望得几欲发狂——神分明有凝定时间的力量,却是听凭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后几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顾一切地动用全国的力量、去寻求所谓的神人魔道、灵丹仙药,只想阻挡死亡的脚步,闹得平安繁荣的云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辉无暇的一生也因为垂暮的举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离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睁着眼睛,只看到身侧玉座上那双黑色瞳子里深远的悲悯和哀怜。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苍白的小手覆盖上了他额头那个六芒星的印记——那还是他解救出神时候、神赐予他力量的表记。

神嘴边低缓吐出吟唱,祈祷着灵魂的彼岸转生——回想起来、在离天宫内那么长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还是第一次听到神开口说话。

"宽……宽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语,一生执迷的心魔终于刹那勘破。

"我宽恕你。"耳边忽然听到神回答,那个苍白的女童俯下身来,静静地拥抱衰老的帝王。肉体死亡、灵魂腾空而起的瞬间,一统云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样的泪——那是他一生戎马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泪水。

神可以宽恕,因为她拥有人所没有的东西:时间和永恒;

而他,即使想要赎罪,却已没有多余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过去,他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跪倒在玉座前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请求神的宽恕——宽恕由于他当年的狂妄和无知、给神袛和整个云荒带来的苦难。

"怀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只手抬起来,指给他看九重门外的天空:"去到那里,把一切错乱的、颠倒的都回复于原处——让这个云荒,回到最初平稳繁荣的样子。"

"谨尊神的旨意。"金甲剑士轻声低语,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谨地低首轻触。那个瞬间,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随后怀仞长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转身,只是拉着尚自发怔的同门、握剑一直后退到白玉宫门外。低声念动咒语,就在眨眼之间、被玄锋劈碎的白玉高门一块块从地上反跳回来,在虚空中拼凑、凝定,转瞬组成了完好的宫门。

"神,请等待。"用咒术将离天宫封闭,怀仞静静隔门低语,"我将带着您所希望的一切归来。"

玄锋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门前辈。等那道破碎的门恢复原型,不可思议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门——玉石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怎么……怎么可能做到?"玄锋转过头,结结巴巴,"前辈,你不是剑圣门下么?"

怀仞从第九重门前转过身,看到身侧年轻人同样金色的眼睛,忽然眼里有掩不住的苦涩笑意:"我当然会术法,很久以前我就会了……你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遗民们众口相传的英雄。冰国开国的御风皇帝。

多么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必须回到这个起点、将所有错误的结果纠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来下的有输无赢的棋,每一步,都无法逃出神的预计。

不想再被满怀疑问的少年追究,怀仞握剑大步走向重重深门,黑衣少年只好纳闷地跟上。

在走出最后一道门时,外面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门,照射到了怀仞的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急挡——那样轻柔的光线、却刹那间让剑士泪流满面。

"怎么了?"跟得正急的玄锋收不住脚、几乎撞到了怀仞身上,诧异。

少年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五十年没有见过阳光的男子的心情——怀仞用手挡住眼睛,让光线一分分透过指缝:新的世界展现在握剑而出的剑士面前。然而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却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来将它带入新一轮的急流。

"前辈,你在看什么?"适应了光线,怀仞却久久地伫立,直到玄锋沉不住气。

"你看。"怀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回身看着九重门内庭院里伫立的对面巨大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门外回头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世神和破坏神。

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象征着握有创世之源;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暗喻毁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