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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59)

罗袖夫人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慢慢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伸手从榻边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头喝了一口,垂下了眼帘。

她静静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宠,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颤动。虽然活了两百年,但容貌依旧清秀如少年,水蓝色的长发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样的肌肤上,身上留着昨夜狂欢后的痕迹,也夹杂着昔年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散发出一种纯澈而妖异的美。

"凌。"她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抬起手轻抚他的眉,眼神复杂。

凌动了一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罗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对面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晨妆未上的女人韶华已逝,蓬乱的头发下是苍白的脸,眼有些浮肿,多年来劳心和纵欲的痕迹布满了眼角眉梢,体态已经略微显出了丰腴。多年来放纵的生活,令她渐渐由内而外的被侵蚀。

老了……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三十八岁。对于冰族而言,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连她的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种放纵荒唐的日子,又还能过上多久呢?而他,却有着千年的生命。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放下了抚摩着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经悄然醒转,半梦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样捉住了她的手,凑到了唇边,一根一根地亲吻她的手指--罗袖夫人一震,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这种与往常不同的失态,令凌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一清,仿佛忽然间也回忆起了昨夜的种种。

对视的瞬间,两人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觉,匆匆一眼后就各自移开了视线,感觉脸颊微热--这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改变。

罗袖夫人从榻上坐起,从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缓缓走到了窗前。

凌看着她的背影,也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一直佩戴着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个妖魅刻毒的男宠角色。他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然而,却不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罗袖夫人推开窗,默默看着朝阳中的花园,让清晨的风吹上自己滚热的脸。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静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松了一口气,忽然间笑了起来,低声:"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间,露出如此妖异和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昔日那个魅惑众生的男宠又回来了--不错,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只有忘记昨夜的种种,才能让一切和原来一样吧?

她果然是一个聪明而又决断的女人。

"我要出去办事了,"罗袖夫人关上窗,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吧。"

门阖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软的被褥,华丽的锦缎犹如海洋一样将他湮没。

同一个清晨。

飞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曦初露。帘影下,身侧的人还在沉睡,鼻息细而绵长。他忍不住伸过手,轻轻抚摩她散乱发丝下美丽的脸。

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碧,他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得到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特别是心情烦乱的时候,看到碧的脸,他也会觉得心里忽然安静起来。

仿佛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静静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飞廉沉迷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忽然有一些诧异,触摸了一下她的脸,发现有湿润的感觉,于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几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间,仿佛泪水一样明亮。

"碧……碧,你怎么了呢?"他吃惊地看着身畔沉睡的女子,低声喃喃。

"唉……"碧轻轻叹了口气,在睡梦中转了个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听见了泪水落下的声音。

凌?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飞廉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心里陡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原来,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们心里依然有彼此不曾到达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听到了门外下人们凌乱的脚步声,一路逼近过来,伴随着惊惶的劝阻声:"公子还在休息!请小姐留步!"

不过显然对方身份显赫,那些下人们只是一味劝阻,却拦不住闯入的人。

"飞廉!"来人急匆匆的过来,一路高声喊了起来,"你在哪里?快出来!"

一听那个声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小姐?她、她疯了么?居然闯到府里来了?!

"飞廉,出来!"仿佛不知道他在哪一间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抖,已经顾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来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长衫开门出去,"怎么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顾喊着他的名字,完全不顾周围那群无措而好奇的家丁。飞廉看到她也是蓬头乱发素面朝天,显然同样未曾梳洗就直接闯了过来。这个丫头,难道疯了么?碧还在里面沉睡--那一瞬,他心里有略微的怒气。

她脸上一直带着某种强自克制的惊惶,此刻一看到飞廉,忽然间就哭了出来。

"怎么了?"飞廉又是吃惊又是尴尬,连忙走过去。

"我……我昨夜已经听说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颤的厉害,哽咽着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惊慌和恐惧,"怎么办?怎么办?"

飞廉骤然明白过来,脸色也是唰的苍白,抬头对着旁边仆人们厉叱:"都给我下去做事!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仆人们吃惊于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气,连忙告退。

然而每个人眼里依然露出好奇和暧昧的神色,一路频频回顾--看来,公子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虽然嘴里一再说死也不结亲,可暗地里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过也是……明茉小姐的母亲是出了名的风骚,女儿放肆一点也不奇怪吧?

飞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将明茉拉到了房间里,低声:"云焕出事了?"

明茉咬着牙,仿佛用了极大的力量才把哭声逼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以失职罪处死么?"飞廉咬了牙,低声,"怎么可能,元老院说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处死……"明茉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今早季航偷偷对我说……是、是……灭族!"

"灭族!"飞廉霍然站起,失声惊呼。

"云家,灭族。"明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量。飞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扶着明茉,没有说话,脸色沉郁而复杂,显然有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内心交错起伏。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失去控制。

"命令已经下达了么?"他低声问。

"嗯。"明茉极力忍住哭泣,说话渐渐恢复了条理,"季航说,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帅就带着军队过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终于忍不住,飞廉狠狠往墙上锤了一拳。石屑纷飞中,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他只觉得手颤抖得无法控制。

"怎么了?"后堂传来碧吃惊的低呼,"飞廉……外面怎么了?"

脚步声从后面转出,然后蓦地停住。碧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走出来,喃喃地问,乍然一看到靠在飞廉肩头的明茉,顿住了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然而此刻飞廉不顾上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抓着明茉的肩,连声问:"那含光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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