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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19)

她空荡荡的眼窝里有泪水沁出:“不必谢我……请、请感谢那些为了如意珠牺牲的战士吧……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没有一个回来啊……”

泪水从她血肉模糊的脸上接二连三落下,化为圆润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个傻瓜……连尸首、尸首也找不到——海皇,请您、请您记得他们的名字,为他们祈祷。”

苏摩轻轻颔首,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没有力气,就这样靠在苏摩的臂弯里,却坚持用仅剩的右眼紧紧注视着他,欣慰而疲倦:“现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会在天上,和寒洲他们一起,一直看着……看着……”

她不再勉强压制自己的伤势,开始剧烈地咳嗽,眼神渐渐涣散。

“不要说话,”苏摩蓦地低下身,将手覆上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鲛人该有的冰冷恒温,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那是沧流冰族投放在赤水里的毒,一路上已经侵蚀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却是一挣,脱离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绑带裹住,露出的肌肤溃烂不堪,仅有的一只右眼也混沌不清——这个曾经在毒河里泅游百里的鲛人战士,已然将所有的美丽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尽。

她呼吸微弱,却依然带着烈烈的性情,开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亲手交给您,我足以瞑目……请不必再为我费心。”

她惨然一笑:“这样重的伤,就算活下来,也只是个废人。”

苏摩默然——的确,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强行救回、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

“你有什么愿望?”他低下了头,聆听她微弱的话语。

“我的愿望?……”湘眼里露出遥远的回忆神色,喃喃,“有两个……一个,在寒洲死的时候,已经永远终结了……而另一个……另一个……是——”

她忽然用力握紧了苏摩的手臂,独眼里露出雪亮的光,几乎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海皇!你应该知道另一个是什么!——我、我会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着!别让我、别让我……不能瞑目!”

苏摩垂眼看着那张被毒泉毁坏的脸,眼里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

“好。”终于,他轻声道。

那个字一出口,他心里微微一沉,仿佛知道这个许诺后羁绊便会再多一层。

“那就好……我没有别的愿望了……”湘喃喃,心里一松,生命的气息也急速散去,“也许,我需要的是忏悔。那个空桑人的剑圣……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后一击里杀我……却没有……她是一个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来,刚刚动摇的眼里乍然闪出冷厉的光,摇头:“不,我不忏悔!——怪只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徒儿!”她断断续续地大笑,抓紧了苏摩的手,低声:“海皇……海皇,我虽杀不了那个破军少将,却、却……能让他比死更难受啊……那个冷血的杀人者也会哭呢。”

“破军?”苏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背后,似乎蕴含着一种强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军少将,还有空桑人……”湘的声音渐渐轻如梦呓,“我、我该去寒洲那里了……我一生都在战斗……也、也该睡一会了。”

“睡吧。”苏摩眼里转过一线光,缓缓翻过手掌,印向她顶心,“谢谢你,湘。”

他的手心里凝聚了强烈的力量,可以在触及的一瞬间让这个鲛人毫无痛楚地解脱。

“苏摩,我们该走了。”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传入了这个密闭的空间,清楚的透入,“半个时辰后,就是日月交替的时刻。”

苏摩蓦地一震,抬起头来。

墙壁上有一个影子慢慢凸了出来,那个白色的影子,竟然就这样穿过了铜浇铁铸的墙壁,走入了这个密室。一眼看到了倒在烛光下的鲛人女子,来人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苏摩,你在做什么?”

白光匹练般掠过,格住他下击的手腕,她脱口低呼:“你要杀她?”

“你是……”躺在地下的湘抬起眼,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陡然觉得眼熟,极力回忆,“你是空桑的……空桑的……白璎郡主?!”

她失声惊呼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

百年前的种种传说,忽然间都回响在耳畔——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空桑女子,仿佛在暗自想着什么,忽地伸出手,用力抓紧了苏摩:“海皇……海皇!您怎么还跟这个女人在一起!难道……难道您真的想和空桑人讲和?”

那只腐烂的手不停颤抖:“那些空桑人……那些空桑人全都是畜生!如果您要和他们、咳咳,他们同流合污……我决不会把如意珠交给您!”

“我不是白璎郡主。”穿墙前来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将手覆在她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你怎么了?我帮你看看。”

“不!”湘尖利地叫了起来,“滚开!别……别碰我!”

那双白色的手轻抚过她的身体,接触过的地方,伤口开始奇迹般愈合。

“海皇!海皇!”湘的身体已然无法动弹,只能死死望着苏摩,独眼里露出疯狂的焦躁和酷烈,嘶哑,“别让空桑人碰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苏摩凝视了她一眼,那一刻视线交接,他忽然抬起了手。无形的引线卷向湘身侧,在转瞬间拉住了白薇皇后的手!

“苏摩,”白薇皇后蹙眉,“她都快要死了!”

“请不要管她。”苏摩的神色冰冷,侧过头去看着垂死的湘,“如果你是以仁慈的名义的话,就不要逼她在有生之年接受空桑人的恩惠……否则,她死了都无法解脱。”

白薇皇后怔住,看着湘在那一刹如释重负地昏死过去。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空桑的开国皇后远远未曾料到、在她被封印七千年后,空桑和海国之间的仇恨竟然已经积累到这般地步!

她看向苏摩,苏摩却转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白薇皇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对着身体里沉睡的那个人轻轻叹息——我的血裔,我终于开始明白你的种种苦痛了……面对着七千年划下的那一道深渊,无论是具有多大力量的人,都会觉得力不从心吧?

何况,我的血裔,你本来也并不是一个真正具有英雄气质的人。

你只是一个安静而顺从的女子,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爱憎和国仇里。

这些年来,真难为了你。

那一支蜡烛终于渐渐燃尽,黑暗的密室里,只有冥灵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动。苏摩低头看着渐渐死去的湘,手里握着那颗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静。

——又一个战士要回归于天上了……

自从他踏入云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为了一个缥缈虚无的复国之梦,竟有那么多鲛人不顾生死地为之搏杀——甚至,不顾一切地将他也一起拉入,用无数的羁绊将他拖入了这个牢笼,逼得他不得不与之生死与共。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海皇,”湄娘拉开了密室的门,在门外匍匐行礼,语音急切,“湘怎么样了?她本想直接从镜湖入海口游回复国军大营的,可我看她实在是无法支撑了,只能派出文鳐鱼冒险传讯——幸亏遇到了您,这一下湘有救了!”

“……”苏摩没有回答。

——只要他想,还是能救的。可他为什么要耗费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独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与他无关。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里、没有谁曾来救他,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救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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