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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17)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毕竟是女子,说到这样的事情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了起来,“性情如何?会武功么?——长得美么?”

“一般吧。”云焕侧头、很是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挺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里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其母本来是巫姑家族的长房么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随口说一般,那便是很不错的了——然而却不知道云焕这样介绍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随口反问,“庶出又如何?”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傅多年独居古墓、远离人世,当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建立沧流帝国至今已将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在帝国建立初就没有再变过。

智者成为垂帘后定夺大事的最高决策者,然而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垄断了所有上层权力。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重要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也让其余外族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权力核心。

在那铁一般秩序的帝都里,高高的皇城阴影中,一切按照门第和血统被划分开来:评定乡品,铨选官吏,区别士庶,选择婚姻均以此为依据。高贵的家族不与门户不相当的人交谈、共坐、来往,更不用说作为势力联盟象征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数庞杂。为了证明血统高贵,谱牒之学变得异常发达。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还重。

云家本来没有任何机会从这样一个铁般的秩序中冒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莫名触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宠幸,将“巫真”的称号封给这个原本属于冰族里面最下等的人家——云家说不定还被流放在属国、连帝都外城都不许进入。

虽然因为幸运、在短短几年内崛起于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统不纯的云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称号,依然受到其余九个家族的排挤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帅在朝廷内外看顾他们,为他们打点关系、介绍人脉,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里的女子结亲的。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元帅大人,这样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引入帝都并推荐给智者大人,自然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讲武堂出科的年轻人,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免得征天军团年轻军官阶层倒向飞廉一方。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傅说清楚?

然而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触过政治权谋的师傅居然并没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令他再次诧异——今年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早在他没有降生到这个云荒之前、空桑梦华王朝末期,师傅曾多么接近过当时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爱的那个人、又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政客。

虽然不曾直接卷入政局、然而自从那个人死后,隐居的女剑圣曾用了长久的时间去思索那个人和他的世界。虽然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义,虽然依旧迷惘,但她已不是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世外隐者。

“这八九年,看来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日夜与虎狼为伴啊。”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傅,忽然间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一些,他本来从未期望师傅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宽而平的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语冰简直一摸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城里、也只有城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罢了,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傅?”那个名字让云焕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师傅。

听过的……虽然师傅极少提起以前,然而过去那些年里、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都会停止授课、默默对着东方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剑默立在身后的少年不敢出声打扰,用目光静静追随着轮椅上的师傅,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被低声吐出:“夏语冰”。

夏语冰。默默记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

虽然沧流建国后、对于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晋升少将后、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他终于在大堆无人翻越的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后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御使台御使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

夏语冰死于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仅二十六岁。此后青王控制了朝政。庞大的果子继续从里而外地腐烂下去,无可阻拦。

三年后,延佑三年,一直流浪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

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色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六千年后,终于更换了所有者。

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重振朝纲的年轻御使一生之力最终落空。然而他也是幸运的,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

那便是师傅人生里曾经遇到过的人么?然而夏语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辰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一个叫“慕湮”女子的记载。

阖上那卷满是灰尘的《六合书》,戎装的少将坐在满架的古藉之间,默默抬首沉吟。

他无法追溯出师傅昔年的事情……虽然他曾那样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时空毕竟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于江湖之间、出剑惊动天下的时候,他还未曾降临到这个世间,冰族还在海上居无定所地颠沛流离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傅不是这样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将时空凝定——按照世间的枯荣流转,面前温柔淡定的师傅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为帝国的少将……

只是一个不经意提起的名字,却让他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等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这样半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本身就流着那样的东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都坚信自己做的都是对的,都觉得有能力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傅的——那样的话,他本来没想到会从师傅这样看似不问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视着他,目光却仿佛看到了别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间、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人——然而这样的话听到耳中,心中却是忍不住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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